文学革命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解决新文学的内容问题,即应该写什么的问题。 1916年,胡适第一次提出“八事”,就是从批评当时文坛“文胜质”的现象入手的:“文胜质者,有形式而无精神,貌似而神亏之谓也。”他所说的“八事”,包括“形式上之革命”和“精神上之革命”两方面。①随后,他在《文学改良刍议》中,又将“须言之有物”置于“八事”之首,并解释说,“言之有物”的“物”,包括“情感”和“思想”两方面,②明确地表达了他对文学内容的重视。 陈独秀也很重视文学的内容。在他看来,讨论文学的本质,形式和内容都不可偏废,文学之美应包括“结构”、“遣词”、“文气”和“表情”四种要素。③而刘半农则认为,文学的本质是由“精神”决定的:“文学为有精神之物,其精神即发生于作者脑海之中。故必须作者能运用其精神,使自己之意识情感怀抱意义藏纳于文中。而后所为之文,始有真正之价值,始能稳立于文学界中而不摇。”④ 胡适、陈独秀、刘半农都一再强调文学的“精神”(内容)。在这里,他们所说的“精神”,都是与形式相对的一个空洞的概念,还无法作为一种具体的文学革新方案。胡适后来承认,“当那个时期,我们还没有法子谈到新文学应该有怎样的内容”,“我们实在不配谈文学内容的革新”,而这种情况的根源在于,“世界的新文艺都还没有踏进中国的大门里”。直到周作人提出“人的文学”这一口号,问题才得到了解决: 周先生把我们那个时代所要提倡的种种文学内容,都包括在一个中心观念里,这个观念他叫做“人的文学”。⑤ 胡适提醒我们,要理解“人的文学”,就必须注意到这样两个方面:第一,“人的文学”第一次从理论上真正解决了新文学的内容问题;第二,“人的文学”这一思想的形成,是以“世界的新文艺”“踏进中国的大门里”为条件的。换句话说,“人的文学”这一思想的形成过程,可以被理解为这样的一个过程:对外国文学和文艺思想的译介(“世界的新文艺”“踏进中国的大门里”),逐渐被赋予了为新文学寻找“内容”的基本任务,最终成为文学革命这场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便是本文立论的根据,即通过周作人的翻译思想的变化,来解释“人的文学”这一观念的形成。 一 以“人”为主题的翻译:从文学到学术 周作人早期的文学翻译,受晚清启蒙思潮影响,都是围绕着“人”这一主题展开的。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开篇指出:“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⑥这一论断开启了晚清文学的新风潮。周作人及时地接触到了当时的启蒙思想。⑦他最早的几部翻译作品,如《侠女奴》(1904)、《天鹨儿》(1905)、《女猎人》(1905)和《玉虫缘》(1905)等,都明确地以“新民”为目的。这些作品大都发表在关注妇女启蒙的杂志《女子世界》上。 《侠女奴》系《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翻译。在译序中,周作人这样解说主人公的形象:“有曼绮那Morgiana者,波斯之一女奴也。机警有急智。”随后,他透露自己翻译此文的目的说:“其英勇之气,颇与中国红线女侠类。沉沉奴隶海,乃有此奇物。亟从欧文迻译之,以告世之奴骨天成者。”⑧ 为了唤醒“世之奴骨天成者”,周作人对女主人公的形象,进行了特别的加工,让她成为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而不仅仅是“机警有急智”。为此,他对故事情节进行了调整。在原故事中,女奴曼绮那凭借自己的机智挽救了主人埃梨(阿里巴巴)一家,最后成为他的儿媳,一家人坐拥金山,生活富足。在周作人看来,这个平庸的结局,无法提供一个理想的新女性形象,因此,他让曼绮那拒绝了埃梨要她做儿媳的请求:“除患,吾分也。吾不敢邀非分之福。且予自行心之所安。富家妇何足算?吾无愿也。”最后曼绮那“不知所终”。通过这样的调整,周作人就成功地将一个古老的外国民间故事,转化成了现代中国的启蒙资源。 《女猎人》系英国星德夫人《南非搏狮记》的编译。在《女猎人·约言》中,他坦白自己的翻译动机说:“作者因吾国女子日趋文弱,故组以理想而造此篇。”“组以理想而造此篇”,就是以原著为蓝本进行大量的加工改编,是翻译和主动创造的混合,其目的,是为了让作品更明确地服务于启蒙事业。小说写“我”(女性)在蛮荒的“寿眉山之麓”与朋友(另一女子)捕狮的故事,其中捕狮的场面都比较简单。周作人显然无意编造一个惊险的异域探险故事。他在乎的是“女猎人”这一形象的意义。在后记中,周作人引用原作者星德夫人的话说:“射猎小技耳,然而非有大胆力者,殆不克任。”这就是说,女猎人的身份,不是通过“射猎”这一行为表现出来的,而是通过“大胆力”这一性格表现出来的。星德夫人在谈到成为女猎人的条件时就说:“故第一主义,当主精神之健全,而其二,则必需体魂之健全。”⑨这里也寄托着周作人关于妇女启蒙的思考。 《天鹨儿》系雨果《悲惨世界》第一部第四卷的编译。小说写芳梯(现译作芳汀)被情夫多罗抹(现译作多罗米埃)遗弃之后,生活困窘,不得不将私生女康雪寄养在客店主人覃那大(现译作德纳第)家中,只身回故乡谋生,但覃那大夫妇却把康雪用作榨取芳梯血汗钱的筹码,并且还不断地虐待、奴役她。在原著中,覃那大一家虐待康雪,主要是因为她卑贱的出身,而不是因为她的性别。因此,这主要是一种阶级压迫,而不是性别压迫。但周作人却把康雪的命运,看成是所有女性的命运的一个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