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杂文最显著的特点是此在生存论的视野,鲁迅坚执于自身存在而将置诸他面前的世界打开;同时,如此的视域是时间性的,于此在时间性生存中依次展开,各个不同的时段有各自不同的观照方式、思维的不同观照点,因此便表述为各种不同的生存言说方式,这正是鲁迅所说的杂文之“杂”。这样,我们就只有沿着他的时间性生存来解读他的杂文,将各种看似混杂的文体写作回置到他的生存点上来,从中追溯他生存之思的轨迹,合乎“实事”地理解他的杂文写作;也唯有回归此在生存这一实事,我们才能深切感受到他存在的命运,乃至达到他对置身于其中的历史性民族命运的思考。 在杂文中,鲁迅似乎更其找到了自身,“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如在泥地上爬行的“沾水小蜂”,“自有悲苦愤激”;如站在飞沙走石的沙漠上,“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砂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即使被人们讥讽为“杂感家”,自嘲为“死症”也绝不放弃,因为这是他最终认定的生存方式,他直面世界的言说方式,“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①直到生命的后期,鲁迅也仍然坚执于他这一文体的选择,在《小品文的危机》中说:“在风沙扑面,虎狼成群的时候,谁还有这许多闲工夫,来赏玩琥珀扇坠,翡翠戒指呢。”人们所要的“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②从此可以看出杂文对鲁迅存在的意义,它确实向我们打开了一个存在的世界。 这个世界是黑暗的、“可诅咒的”、“黑色染缸似的”、“比沙漠更可怕的人世”,鲁迅命定要遭遇到它,是他存在的命运,所交的“华盖运”,他唯有解构这个世界,揭破它的隐秘。他所遭遇到的即是我们民族生存的历史同一性,陈独秀所深刻感受到的“以为空间上人人必由之道,时间上万代不易之宗”③的专制生存,乃“贯彻于吾国之伦理道德政治社会制度日常生活者”“至深且广”“不得不急图解决”的“根本问题”,“宜单刀直入,肉薄问题的中心”。④这正是鲁迅所坚执的“思想革命”,日常生活批判的生存观念的革命,他“单刀”所向之处,即他杂文所由开始的地方。 1 在鲁迅最早的杂文《我之节烈观》中,从康、梁的“虚君共和”到袁世凯的“君政复古时代”,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历史的循环。康、梁的“虚君共和”确乎是中国历史的真正变革,它昭示着现代史的开端,“那时的所谓文明,却确是洋文明,并不是国粹;所谓共和,也是美国法国式的共和,不是周召共和的共和”⑤。但至袁世凯时代,复辟的空气已浓厚极了。当时的中国,“刀兵盗贼水旱饥荒,接连而起”,“丧尽良心的事故,层出不穷”,而复辟的道德家们将此“国将不国”的情形,荒谬地归因于没有“表彰节烈”、缺少节女烈妇的缘故。鲁迅深切感到,“所以种种黑暗,竟和古代的乱世仿佛”。⑥他回首中国这部历史,乃是国民沉默、更是女子无声的历史:“汉朝以后,言论的机关,都被‘业儒’的垄断了。宋元以来,尤其利害。我们几乎看不见一部非业儒的书,听不到一句非士人的话。除了和尚道士,奉旨可以说话的以外,其余‘异端’的声音,决不能出他卧房一步。”⑦“所以历史上亡国败家的原因,每每归咎女子。糊糊涂涂的代担全体的罪恶,已经三千多年了。”⑧这是一部尤为惨烈地对待女子的历史,“社会上多数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道理,实在无理可讲;能用历史和数目的力量,挤死不合意的人。这一类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里,古来不晓得死了多少人物;节烈的女子,也就死在这里”⑨。“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乃是鲁迅对这部历史最深刻的洞见,他要求为历史上所有中了“无意识的圈套,做了无主名的牺牲”的“可怜人”开一个追悼大会,从此作一个了断,“除去虚伪的脸谱”,“除去害己害人的昏迷和强暴”,“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追求“正当的幸福”。⑩这是鲁迅在杂文中对民族生存史的首次面对,站在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女子的立场上对历史“杀人团”的控诉,为无数死去的亡灵所作的申诉,祈愿这样的历史不再具有,从此走向新的生存。 但是,处于当时的“君政复古时代”,深感古老历史生存的沉重,鲁迅对此历史的消亡并不乐观,得出的是“竟和古代的乱世仿佛”的结论,预感到一个历史的循环正在到来。因此,在接下来写作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鲁迅虽然以“幼者本位”的现代生存观对中国的“圣人之徒”所鼓吹的“长者本位”说作了痛快淋漓的批驳与解构,认为“没有读过‘圣贤书’的人,还能将这天性(引者:对于幼者本位的爱)在名教的斧钺底下,时时流露,时时萌蘖;这便是中国人虽然凋落萎缩,却未灭绝的原因”(11);要求现代中国的觉醒者,现代的父亲,“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12)。但是,他深感“因袭的重担”过于沉重,“黑暗的闸门”实难以肩住;虽然意识到“这是一件极伟大的要紧的事”,同时又深知“也是一件极困苦艰难的事”(13)。鲁迅此时的复杂心态,源于对这部延续至今的民族生存史的深入沉思,历史循环的阴影,始终盘踞在他的心中。 在这同期发表的一批“随感录”式“杂感”中,历史循环的巨大阴影甚至将他吞没,深裹其中。鲁迅在《〈热风〉题记》曾感慨于他当时写作的杂感,并未同所攻击的时弊一同消亡,反倒证明着时弊的没有变化,“现状和那时并没有大两样”,历史的循环已经到来,他觉得“周围的空气太寒冽了”,因反其名称其为“热风”。(14)热风即是“冷嘲”,冷嘲意味着对生存世界的绝望,只能刻毒冷静地直面它、嘲讽它。 《热风·随感录二十五》从“一个十九世纪末年中国感觉锐敏的人”——严复谈起,他曾在北京道上看见许多孩子辗转于车轮马足之间,很为他们的将来害怕;而这时身处北京的鲁迅仍然感到“这情形还未改变”:“穷人的孩子蓬头垢面的在街上转,阔人的孩子妖形妖势娇声娇气的在家里转。转得大了,都昏天黑地的在社会上转,同他们的父亲一样,或者还不如。”(15)鲁迅由此推测,“看十来岁的孩子,便可以逆料二十年后中国的情形;看二十多岁的青年”,“便可以推测他儿子孙子,晓得五十年后七十年后中国的情形”。(16)从严复当年所见到的情形,鲁迅看到了他们的现今,又从其现今,看到了中国未来二十年、五十年甚至七十年后的情形,这不是一种生存的循环吗?穷人的孩子在街上“转”,阔人的孩子在家里“转”,成年后都如其父亲一样,“昏天黑地的”在社会上“转”。转者,循环往复也,这就是中国的人生。 在鲁迅眼里,如此生存是同一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无论历史发生多么大的变化,但其根基难以摇动,仿佛具有同化一切的魔力。如此的同化力甚至可以追溯到远古的野蛮时代,外国人称中国人为野蛮民族的“土人”,鲁迅认为对此侮辱性“名号”除了承受之外,实无别的方法。因为事实胜于雄辩:“试看中国的社会里,吃人,劫掠,残杀,人身卖买,生殖器崇拜,灵学,一夫多妻,凡有所谓国粹,没一件不与蛮人的文化(?)恰合。拖大辫,吸鸦片,也正与土人的奇形怪状的编发及吃印度麻一样。至于缠足,更要算在土人的装饰法中,第一等的新发明了。”(17)“世上有如此不知肉体上的苦痛的女人,以及如此以残酷为乐,丑恶为美的男子,真是奇事怪事。”(18)然而如此野蛮的生存,已经积淀在种族的繁衍中,流淌在中国人的血液中,获得了遗传的保障,“昏乱的祖先,养出昏乱的子孙,正是遗传的定理”,“我们几百代的祖先里面,昏乱的人,定然不少:有讲道学的儒生,也有讲阴阳五行的道士,有静坐炼丹的仙人,也有打脸打把子的戏子。所以我们现在虽想好好做‘人’,难保血管里的昏乱分子不来作怪”。(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