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语境的考证(包括史实的实证),对于从预设的先验命题演绎中挣脱出来的今天中国文学研究界来说,日益显露出它的重要性与合理性,因为它是返回文学作品,特别是经典作品之所以产生的历史真实的惟一途径。当然,能称得上经典的作品,其概念内涵往往如康德所说是“非确定性”的,亦如中国古典美学的“诗无达诂”,即具有多义性、朦胧性、阐释的无限可能性等。但不管读者、批评家的接受与再阐释的自由力量有多么巨大,他出发的第一层面,即阐释展开的基础,必须是作品的真实与促使作品诞生的历史语境的真实。那么,学界以往对《阿Q正传》的研究,真正做到了吗?有没有继续推进的可能呢? 一、主旨是“憎”,精神是负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语,不知从何时起,成了鲁迅对阿Q的审美态度,即创作主体对其作品中主人公的情感好恶、价值取舍的定评。其影响面之广,举世罕见,可以说,只要有初中文化以上的国人概莫能外。那么,这一“定评”,符合历史真实吗? 先从此语的出处谈起。该语出自鲁迅的《摩罗诗力说》第五节。鲁迅肯定摩罗诗人拜伦:“怀抱不平,突突上发,则倨傲纵逸,不恤人言,破坏复仇,无所顾忌,而义侠之性,亦即伏此烈火之中,重独立而爱自繇,苟奴隶立其前,必衷悲而疾视,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视所以怒其不争,此诗人所为援希腊之独立,而终死于其军中者也。”①这里是说,性烈如火、酷爱自由、内怀侠义肝胆、扶贫济弱的拜伦,若见到奴隶、“庸愚”(该词亦出在此节谈易卜生段),定“衷悲”之,“疾视”之。衷悲引发“哀其不幸”,疾视顿生“怒其不争”。此处的奴隶、庸愚,即如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所描写的,是那些关在绝无窗户的铁屋子里,熟睡、昏睡,行将闷死的人们;或是那些以麻木、冷漠的神情,围观将被日军砍头的中国人的中国“看客”;也就是指那些毫无自由精神、毫无反抗意志,愚昧昏庸、浑浑噩噩的人。 如若以此状来审视阿Q,似乎有点不贴切,有点错位,因为阿Q的骨子里像是很有点不安分的东西,它驱使阿Q不甘于平庸,内心时时在躁动着。其一,想与赵太爷比辈分,争高低。赵太爷儿子进了秀才,阿Q说他和赵太爷是本家,也姓赵,还比秀才长三辈,结果被打了个耳光,“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其二,阿Q很自尊,自认“见识高”。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睛里。他常常夸耀:“我们先前——比你阔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他连城里人也鄙薄,他们居然把“长凳”叫成“条凳”,煎鱼时,不像未庄那样把葱切得半寸长,而是切得细细的,“错的,可笑!”其三,阿Q有精神胜利法,“常处优胜”。被人打了就说:“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他心满意足地得胜地走了。打架输了,被拉去碰了五六个响头,他也心满意足,因为“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呢!?”其四,阿Q敢在有着森严的“男女之大防”的未庄,公开表露出性的需求。他在扭了小尼姑的面颊飘飘然之后,公然对吴妈说:“我和你困觉!”其五,为生计问题,敢于铤而走险。在被迫离开未庄上城之后,阿Q竟然进入偷盗之伍,虽然只是个在墙外接东西的小角色。其六,“神往”革命,想投革命党。他看到举人老爷那批未庄鸟男女听到革命消息时慌张的神情,便得意地喊道:“造反了!造反了!”而后向假洋鬼子表示要投革命党,却以“洋先生不准他革命”而告终。其七,潜意识中,仍有一丝豪气留存。在被押解去法场游街示众时,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居然无师自通地喊出“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的豪言壮语来。 显然,如此不肯安分、不甘平庸的阿Q,与拜伦所面对的那一类驯服、麻木的奴隶,即“愚庸”、“庸众”有所不同。鲁迅也说过:阿Q“有农民式的质朴,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②。“很沾”一词,可以看出鲁迅对其笔下这一人物并非纯粹是充满同情的“哀其不幸”,对此“狡猾”之徒还有着一定程度的鄙弃。可见,阿Q不同于买蘸了志士热血的馒头给儿子治病的愚昧的华老栓,也不同于鲁迅的小说《示众》中那形形色色的无聊、冷漠的“看客”(尽管他也曾当过看客,但他在看后毕竟还受到了被处极刑者那“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的豪情的感染)。因此,阿Q与那些“庸众”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不是“不争”,而是初步萌发了朦朦胧胧的处于“自发”形态的抗争。 若从这一视角着眼,周作人的《关于阿Q正传》应该引起足够的注意。他明确地指出:“《阿Q正传》是一篇讽刺小说,讽刺小说是理智的文学里的一支,是古典的写实的作品。他的主旨是‘憎’,他的精神是负的。然而这憎并不变成厌世,负的也并不尽是破坏。”③这就是说,鲁迅在《阿Q正传》中,对阿Q的审美态度从根本上说是憎恶的、鄙弃的,小说的精神价值取向是“负”的,即批判的、否定的。当然,正如周作人所说的,憎不是厌世,负不是破坏,“因为它仍能使我们为了比私利更大的缘故而憎,而且在嫌恶卑劣的事物里鼓励我们去要求高尚的事物”。讽刺小说与理想小说虽然表面上价值取向不同,但内在精神却是一致的,都指向了美与崇高,只是理想小说是直接的,讽刺小说是间接的。 周作人这一判断是符合鲁迅创作意旨的,十二年后,鲁迅在《再谈保留》一文中写道:“《阿Q正传》,大约是想暴露国民的弱点的”④。暴露中国国民性中的弱点,批判中国人品性中的卑劣,这是《阿Q正传》的创作旨向。周作人在文中有一总结性的判断:“阿Q却是一个民族中的类型,他像希腊神话里‘众赐’(Pandora)一样,承受了恶梦似的四千年来的经验所造成的一切‘谱’上的规则,包括对于生命幸福名誉道德的意见,提炼精粹,凝为固体,所以实在是一幅中国人坏品性的‘混合照相’”。“总之这篇小说的艺术无论如何幼稚,但著者肯那样不客气的表示他的憎恶,一方面对于中国社会也不失为一服苦药,我想它的存在也并不是无意义的。”⑤所以鲁迅的“主旨是‘憎’”,至少在文本的第一层面上对阿Q的这一人物的行为是鄙弃的。 周作人在该篇文章“引言”中还谈到:他题云《阿Q正传》的文章“当时经过鲁迅自己看过,大抵得到他的承认的”。“文章本来也已收到文集(指《呐喊》——引者)里,作为晨报社丛书发行了,但为避嫌计也在第二版时抽了出来,不敢再印。”⑥就是说,周作人这篇评《阿Q正传》的文章鲁迅曾亲自看过并承认,原已收入《呐喊》第一版,后因成仿吾对兄弟任该书编辑的做法冷嘲热讽,才在出第二版时抽掉。这里,需要着重强调的是,周作人此文写于1922年,距《阿Q正传》发表不到一年,尚未沾上而后在阐释过程中产生的各式各样的附加物,而且当时周作人与鲁迅关系尚未破裂,其可信度应该比较高,也最贴近当时的历史语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