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80年代初开始,我就在北大讲“中国现代文学”基础课。中文系对本科教育历来很重视,要求基础课必须有经验的老师来讲,年轻教员一般还没有资格上本系的基础课。那时我刚毕业留校几年,是先给外系(如几个外语系、图书馆系、中南海干部学校,等等)上课,到80年代末,才给本系讲基础课,每隔一、二年讲一轮,至今已经讲过十多轮了。今年春季学期我又给中文系本科(包括外系选修)讲了一轮。毕竟年岁大了,这可能是我给本科最后一次讲基础课了。前天课刚结束,按照规定,需要做个小结。刚好今年又有几位博士生毕业到高校工作,还没报到,就给安排课了。他们也很想知道我怎样给本科生上课的。我干脆就把这些年来讲课的甘苦得失都好好想一想,说一说,也许可以给这些新教师参考,同时也是与同行专家交流。我想从五个方面来谈。 一、首先想说的是,基础课应当注重“基础”。什么是现代文学课的基础?就是了解现代文学史轮廓,掌握相关的知识,学习初步运用文学史眼光观察分析文学现象,尝试对作家作品的鉴赏评论。这些都属于“入门”,是进入研究前最基本的学术训练。所以课程内容安排不要太深,密度不宜过大,应考虑大学低年级学生普遍的接受水平,有相对的稳定性。记得刚上讲台那时,总想把自己接触到的各种新观点新概念都搬到课上,显示有学术深度,一次课讲稿就写二三万字,结果老是讲不完,内容太挤太深,学生听来天花乱坠,消化不了,结果吃力不讨好。课程内容的深浅程度、梯度与密度,都是要讲究的。一开始可以浅一点,注意一般分析过程与方法运用的展示,学生逐步掌握方法之后,就可以放开一点讲,多引导发现问题与探究问题。一门课如果从开头到结束每次讲法“程序”都差不多,不循序渐进,没有“梯度”,会很死板。我每次课的重点不太多,课量是要充分考虑可接受性的。比如讲五四散文,周作人是必定要讲到的。因为身份问题,坊间所见各种文学史给周作人的篇幅都不多。考虑到周氏散文方面贡献大,用多一点时间来讲也是可以的。但主要也就是讲周作人的一两篇代表性作品、那种独特的风格,以及他对现代散文理论的贡献。基础课大致讲这个范围就差不多了。如果超出范围,把当今很多关于周作人研究与争议的问题也搬到课堂上,甚至花了许多时间去讲“周氏兄弟”失和原因,或者讨论周作人散文的思想根由,学生可能会好奇,但终究弄不太清楚,反而冲淡了基础的内容。我有意让每次课的“程序”有些变化,或适当发挥,能放能收,气氛会比较好。但不会为了追求课堂效果,吸引学生,离开教学计划,任意发挥,天马行空,那样学生即使捧场,终究学不到东西。老师都有自己的专长,讲到自己有研究的部分发挥多一些,是正常的,而且每位老师的讲授风格不一样,不必求同。但本科基础课毕竟不同于专题选修课,更不等于学术讲演,还是要有一些相对稳定的基础性的东西,在这个前提下,再去发挥各自讲授的个性,增减内容。 当然,学校层次与学生情况不一样,要求也会有差异。这门课现在多数学校都是安排讲一个学期,每周4学时;有些学校选修课开得少,必修课课时就多一些,有的甚至讲2个学期;也有些是一边开“现代文学史”,一边开“现代文学作品选读”;还有的把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合为一门课来讲,等等。课时有多寡,内容安排也就随之变通。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共同的:基础课是“入门”课,必须照顾到低年级学生的接受,要讲相对稳定的基本的内容,必须和专题选修课有区别。 所谓“相对稳定的基本的内容”,我理解主要指那些已经沉淀下来、学术界有大致共识的文学史知识,以及对代表性作家作品的评价。这些评价与结论还可能会有变化,甚至有争议,但对于低年级学生来说,最好不要一下子扎到某一课题上,或者陷进某些争议之中,而是先让他们读一些基本的书,感受历史氛围,对文学史有知识性、轮廓性的了解,初步学会文学阅读与评论的方法。就如同旅游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先看一张粗略的地图,感觉一下方位,然后再一点点深入考察,才不至于身在庐山而不识庐山真面目。“相对稳定的基本的内容”可以给学生“第一印象”,在不断触摸历史的过程中去体验、思考,学会用文学史的眼光分析问题。文学史是“文学”的历史,学习者必须要有自己的感受积累,这也是打基础。基础课不应当一步到位、就把学生扔进课题研究中。这得慢慢来,过程很重要。例如对于茅盾《子夜》的评价,目前学界有不同的看法。有的认为《子夜》艺术上不可取,等于是一部“高级的社会学文献”。还有的干脆否认茅盾作为现代文学一流作家的历史地位。这些都是可以继续探讨的。但基础课怎样讲茅盾?恐怕不宜标新立异,随意采纳那些惊人之论,或径直让学生进入学术争论,因为他们还不具备相应的基本知识,也没有文学史的感觉,如果急于进入,反而可能给弄糊涂了。我讲茅盾这一章,还是采纳相对稳定的结论,把茅盾作为开创社会分析派小说的杰出大家来处理,而《子夜》对现代长篇小说的贡献,也是这一章的重点。《子夜》篇幅较长,有些闷,对现在的年轻学生来说,读下来不容易。我还是尽量要求大家读,读了才有发言权。在讲授完主干内容之后,再把前面提到的那些不同的声音或者新异的观点,以存疑探究的方式介绍给学生,谁有兴趣可以进一步探究。我这样是考虑应有主次之分,主干部分必须相对稳定。茅盾这一章在授课计划中比较靠前,越往后,学生分析能力逐步提高了,那些探究性的问题就可以适当增加,老师的理论发挥多一些,“相对稳定”的范围也在拓宽。这需要根据学生接受水平来调适。比如张爱玲一章,比较靠后了,学生普遍都读过其作品,也比较感兴趣,那么讲法就会比茅盾那一章更加放开。我的主要精力还是用在分析张爱玲《金锁记》等小说的艺术特色,由此引申对张爱玲“既先锋又通俗”的那种写作姿态及风格的了解。这是比较基础性的。然后用大约三分之一课时联系实际,讨论学生感兴趣的问题。比如,张爱玲对人性的阴暗险峻多有深入表现,这样一位作家为何90年代以来能长时间成为“热点”?这中间是否存在复杂的社会心理原因?我还联系新近出版的《小团圆》,对出版传媒过分地抬高和炒作有所批评,并从中提醒注意“传媒时代”的文学命运问题。类似这样的拓展性内容,几乎每一课都有一些,但都没有取代主干部分的基础性内容,而只是引而不发,点到即止。学生可能会由此引起思索,但现在他们还不可能深入探究,他们不断“积累”思索,就是为日后的研究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