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小说的文化内涵往往是很复杂的,作者的身份经历、知识背景、地域文化等,都会在作品中留下印迹。对《豆棚闲话》而言,江南文化的影响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① 这从本书第一则的开篇即可看出: 江南地土洼下,虽属卑温,一交四月便值黄霉节气,五月六月就是三伏炎天,酷日当空。无论行道之人汗流浃背,头额焦枯,即在家住的也吼得气喘,无处存着。上等除了富室大家,凉亭水阁,摇扇乘凉,安闲自在;次等便是山僧野叟,散发披襟,逍遥于长松荫树之下,方可过得;那些中等小家无计布摆,只得二月中旬觅得几株羊眼豆秧,种在屋前屋后闲空地边,或拿几株木头、几根竹竿搭个棚子,搓些草素,周围结彩的相似。不半月间,那豆藤在地上长将起来,弯弯曲曲依傍竹木,随着棚子牵缠满了,却比造的凉亭反透气凉快。那些人家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拿根凳子,或掇张椅子,或铺条凉席,随高逐低坐在下面,摇着扇子,乘着风凉。乡老们有说朝报的,有说新闻的,有说故事的。 由于这个江南“豆棚”是作者有意设定的一个小说叙述场景,因此,它的存在与变化对全书有着一种多方面的隐喻作用,它是悠闲的、众声喧哗的,也是季节性的或者说临时的。就在这样一种氛围中,浸淫其中的风土、人情以及历史等江南文化因子,得到了或隐或显的表现。 一、解惑豆棚 《豆棚闲话》的康熙写刻本题“圣水艾衲居士编”、“鸳湖紫髯狂客评”,而乾隆四十六年书业堂刊本题“圣水艾衲居士原本”、“吴门百懒道人重订”。胡适《〈豆棚闲话〉序》中说:“鸳湖在嘉兴,圣水大概就是明圣湖,即杭州西湖。作者评者当是一人,可能是杭州嘉兴一带的人。”②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此书的《出版说明》则说:“杭州西湖旧名明圣湖,又今杭州慈圣院有吕公池,宋乾道年间,有高僧能取池水咒之以施,病者取饮立愈,号圣水池。如果艾衲居士所题圣水即指此,那么他可能是杭州人。”比胡适的“杭州嘉兴一带”又进一步缩小到了杭州。而胡士莹在《话本小说概论》中提到此书“或云为范希哲作”,不知所据,原因之一可能也是因为范为杭州人。美国学者韩南则提出另一个杭州小说家王梦吉可能是《豆棚闲话》的作者。③ 上述推测主要是围绕“圣水”即杭州这一说法衍生的,但这一说法并非没有问题。杜贵晨就指出:“‘圣水’指‘明圣湖’和‘圣水池’未免过于牵强;倘确指此二处,则作‘圣湖’、‘圣池’较为自然。”“若以‘圣水’指‘明圣湖’,恐古今皆不知所云,‘圣水池’的情况当亦如此”。他还以清初孙学稼自号“圣湖渔者”为证,说明“明圣湖”的省称。④ 而范希哲一号“西湖素岷主人”,径以“西湖”标榜的小说家也极多,取意于“明圣湖”又改作“圣水”,确实过于缠绕。 有鉴于此,杜贵晨据《水经注》及《豆棚闲话》中有“在下向在京师住过几年”语等,认为“圣水”最大的可能性是北京房山县的琉璃河,而作者的籍贯也应是房山县。不过,这一说法也存在问题。即以“圣水”论,有此称者不只一处。比如绍兴就有一处圣水,宋代嘉泰间曾任绍兴府通判的施宿撰《嘉泰会稽志》在介绍秦望山时说:“秦望山在县东南四十里,旧经云众岭最高者,舆地广记云,秦望在州城南,为众峰之杰……山上无甚高木,当由地迥多风所致,山南有谯,岘中有大城王,无余之旧都也,句践语范蠡曰,先君无余国在南山之阳,社稷宗庙在湖之南,山有三巨石屹立如笋,龙池冬夏不竭,俗号圣水,傍有崇福侯庙。”⑤ 秦望山为会稽名山,与府治相对,又称南山。其中提到“龙池冬夏不竭,俗号圣水”,令人关注。这一记载在后来的《会稽县志》中也可见到,如明张元忭撰《会稽县志》卷二“山川”即有类似文字,⑥ 说明这一称谓源远流长,久为人知。如果杭州的“圣水池”可以为艾衲居士择取,绍兴的“圣水”也有同样的理由用来冠名取号,甚至可能性更大。 说艾衲居士为杭州人,还有一个旁证,那就是明清之际另一部小说集《跨天虹》题署“鹫林斗山学者初编”、“圣水艾衲老人漫订”。由于艾衲居士(老人)并非显赫人物,这不太可能是托名。所以,这个“鹫林斗山学者”应与艾衲居士有某种关系。《古本小说集成》影印《豆棚闲话》之《前言》(曹中孚撰),在提到艾衲居士时,除了明确说“从署名前所冠之‘圣水’,可知其为浙江杭州人”外,还进一步推测:“这种署法与另一种小说《跨天虹》卷前署名中之‘鹫林斗山学者初编’、‘圣水艾衲老人漫订’(“鹫林”当指杭州灵鹫峰,即飞来峰),在手法上,有它的共通之处。”按,“鹫林”一词并不多见,《全唐文》卷一八三中录王勃《益州绵竹县武都山净慧寺碑》文中有“痛鹫林之殄瘁,悲象教之榛芜”。此处“鹫林”非指地名,当指佛寺而言,如同“鹫山”是古印度摩揭陀国灵鹫山的省称,因相传释迦牟尼曾在此居住和说法多年,因代称佛地。而作为寺庙名的“鹫峰”则屡见不鲜,各地均有,如《全唐文》卷七四三录裴休《黄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序》中有“有大禅师,法讳希运,住洪州高安县黄檗山鹫峰下”;北京西城内原来也有一处鹫峰寺。所以,仅据“鹫林”,就认定指杭州鹫峰寺,证据是不足的。何况即使此“鹫林”就是指杭州鹫峰寺,也不足以证明艾衲居士的籍贯。《跨天虹》与《豆棚闲话》在文体、语言、叙述风格上有明显的差别,作为小说作者的“鹫林斗山学者”应该不是艾衲居士的另一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