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言:從“自然”到“對話” 陶淵明身爲中國詩歌史上備受推崇又極具影響力的詩人,若要尋找一個兼攝人品與風格,對陶淵明其人其詩作總括性掌握的概念,“自然”一詞堪稱最具容攝性的代表。“自然”作爲一個重要概念,主要形成於魏晉玄學的土壤,它開展的面向極爲廣泛,不但有横向的義理擴展,也有縱向的觀念流變;既有“自然”與“名教”在倫理層面的拉鋸與對峙,也有“自然”在道釋哲理的衍繹與融彙。“自然”,不僅攸關各種存在根源的解釋,也是魏晉文人以生命體現的主要價值。在此時期,“自然”作爲人與世界共在的理想情境,可謂各家的共見。但人的自然質性爲何?人的自然質性與世界的關係爲何?各家則有不同的觀點及實踐之道,“自然”,堪稱六朝精神史的核心議題。 陶淵明的“自然”即是一個與時代課題互動對話應運而生的結果。這表現在他於作品中極有意識地援引“自然”一詞行文入詩,如“質性自然”、“神辨自然”、“漸近自然”、“復得返自然”,①形成聚焦於時代重要議題的對話關係;同時,貫穿陶淵明的整體作品也不難見出陶淵明視其整個生命歷程即爲一“回歸本真”、“復返自然”的體現。只是,在陶淵明的脈絡中,“自然”具有比“發自己身”、“逍遥自適”更進一步也更爲具體的意涵。陶淵明對於自然意涵最重要的開展,乃是回到人的“關係性”上詮釋自然,以田園爲場域開出“人境的自然”。 人是“在世存有”,人與人的“關係性”是人存在於世的基本結構。孔子有云:“鳥獸不可與同羣,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②郭象注解《莊子·人間世》也指出:“與人羣者,不得離人。”③相較而言,儒家對此最爲重視,把它提升到本體的地位。人類將自身向我之族類投射、與人建立相互理解、和諧共處的關係,顯然是内在於人性的本質,“人的自然”如果是一種本真的存在方式,就必須面對“人間性”的問題。但是在篡亂頻仍的六朝,士人往往從否定、對立的角度看待人與人的“關係性”,對於逍遥自得的體驗即是超離人間世的束縛,走到極致便是對於人間秩序徹底的否定。然而,人的自得逍遥是一種情境式的展現,無法從孤伶伶的個人獲得證成,而必須實踐在世界之中。陶淵明的重大創獲乃在於揭示出:若人人“复返自然”,“人間”將提升爲可居可息的“人境”。 “人境”與“人間”的差異,在於“人境”是在人與大自然的關係視域下定位人與人的關係,惟有參照人與自然的關係觀看“人間”,纔能賦予人間關係新的境界。因此,實踐於“田園”的美善關係,不但具現在人倫世界,此一人倫世界也共存於自然世界之中。當人與人、人與自然這兩個面向展現根源的和合時,人的自然境界纔得以實現。④對於陶淵明而言,“自然”的狀態不是只發生於自身上的冥契經驗,也不僅是一種遊化的姿態,而是以人與人之間的“相人偶”性⑤爲根柢的“自然體現”。 關係既是人之根本,那麽,把靜態關係作動態展陳並將文化創造向前推進的則是“對話”。本文推定“關係”是“人的自然”的基礎,“對話”則是對“關係”的進一步落實,也是“人的自然”更深層的實質内涵。因爲人類的意識作用、生活的本質皆是對話性的,生活意味着人以整個身心參與人類生活的對話網絡。人作爲一個完整的聲音進入對話之中,並以自己的思想、世界觀以及全部的個性參與對話。語言的本質即在交流溝通以“達人我之意”,言辭總是存在説者與聽者的共構關係,它的本性是期望被聽到、被回應,被反覆理解。⑥當人訴諸對話以呈現自我時,便具有拒絶封閉而將自我開放的意義。形諸語言的對話,可從豐富的語調、或隱或顯的受話對象、話題的社會歷史向度,呈示人與人複雜而多元的對話關係。 對話不僅强調語言,更强調語言環境,對話不僅發自言辭,也可由身體來呈顯,⑦而這全部共同展現在人與人整體的對話情境中。當代西方文學理論由這個角度,提供了非常精彩的對話理論,並爲世人所熟知。⑧只是,中國文化傳統對這樣的表述實不陌生。《論語》采用語録體,《莊子》多用問答體,而《論語》與《莊子》正是陶淵明最嫻熟的兩部經典,也是他時常與之對話的文本。而與陶淵明同時代的《世説新語》所記録的更是六朝知識階層透過身體與語言的對話羣象。我們甚至可以説陶淵明所處的時代正是對語言高度自覺也深刻反省的重要文化階段,“言意之辨”、“得意忘言”的討論,都將對話是否達意的問題帶向一種超越語言的境界。學者論中西思想的差異性時,往往指出“對話”是中國傳統異於西方主流思潮的一個特性。⑨要適切地討論陶淵明的對話,還須回到中國的人文傳統,同時納入非語言的、先意識的對話纔堪稱完整。 “對話”並非僅僅依仗語言,必須納入非語言的溝通,取決於中國獨特的語言觀,這也是中國詩論的重要課題。因爲,語言的作用在於“人我之心意交通”,⑩其基礎更在於心氣的流通,甚至,默識心通纔是人間關係的最高境界。也惟有在傳統氣化論的基礎上,“人與自然”的平等對話纔有可能,人與自然的溝通是經由身體展示一種未明文化的體氣流通,是一種默而識之、一體流貫的忘言境界,此種去私欲無利害的人與自然的關係,同時也爲人與人的關係開出新的境界。 綜言之,本文之所以意圖從陶集中的“對話”現象詮釋陶淵明的“自然”特質,乃因陶淵明的“自然”是“人境的自然”,“人境的自然”即有“關係性”作爲基礎。關係是構成人之本質的因素,經由語言將溝通的過程、關係的内涵表出的“對話”,則是關係的動態表陳與推進,“對話”可使關係深入意識並充分發展,而進入文化創造的脈絡。陶詩的對話旨在體現自然,包括形諸語言的與非語言的;有具現於意識的,也有先意識的;向着人與自然,過去與未來,以言與默並行助成。(11)陶淵明用深刻與廣袤的對話展開跨幅最大的相互主體性,最能體現文化的創造力。關於陶淵明的“自然”表現,論者已多,但着眼於陶詩的“自然”與“對話”之關係者,則尚無所見。本文認爲陶淵明是最擅於運用詩的語言呈顯思想深度的詩人,他的對話反映了三個向度的多重主題:一是空間向度的社會與自然場域,二是時間向度的歷史與未來意識,三是深層向度的主體與精神的掘發。經由這三個向度的對話,本文認爲陶淵明的“自然”内涵可以更清晰地顯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