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0209(2010)03-0011-10 论辨文作为一种文类,可以包括论、说、辨(辩)、原、解、释、驳(驳议)、考、评、问、对等文体。在古人的文体观念和写作实践中,这些文体无疑各有特征,但它们大都旨在说明某种道理,所以自有相通之处。到了明代,这些文体之间的差异渐趋模糊。如吴讷(1372-1457)认为:“若夫解者,亦以讲释解剥为义,其与说亦无大相远焉。”①徐师曾(1517-1580)指出:说,“傅于经义,而更出己见,纵横抑扬,以详赡为上而已,与论无大异也”;原,“虽非古体,然其溯原于本始,致用于当今,则诚有不可少者。至其曲折抑扬,亦与论、说相为表里,无甚异也”;解,“以辩释疑惑、解剥纷难为主,与论、说、议、辩,盖相通焉”;而“文既有解,又复为释,则释者,解之别名也”②。正因为这些文体原本就有相通的特征,所以姚鼐(1731-1815)《古文辞类纂序目》概称为“论辨类”③。本文即据此统称这些文体为论辨文。 那么,历代论辨文有哪些共同的文体特征呢?刘勰(466?-539?)《文心雕龙·论说》指出: 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穷于有数,追于无形,钻坚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故其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是以论如析薪,贵能破理。④ 大要而言,论辨文的内容指向是明辨是非,辩释疑惑,自出己意,申述道理,做到“理明义精”⑤;论辨文的论证方式是仔细观察客观事物,全面概括各种言论,深入思考,融会贯通,做到“审时度势”⑥;论辨文的表达方法是论点鲜明,说理通达,文心细密,逻辑严谨,文辞简要,顺理成章,做到“精微而朗畅”⑦。 除了具有论辨文共同的文体特征以外,明代论辨文与唐、宋、清各代论辨文相比较,还特别表现出三方面的时代特征,即:在内容指向上,强调自创新意,翻新出奇,表达与众不同的见解,具有鲜明的主体性;在论证方式上,偏重执一而论,明辨是非,发挥势如破竹的气势,具有深刻的思辨性;在表达方法上,喜好引古证今,“横说竖说,以抑扬详赡为上”⑧,具有强烈的感染性。以下分别加以论述。 主体性:研精一理而师心独见 毋庸置辩,论辨文必须以“理”为本,而文之“理”则本于人之“心”。早在东汉时,王充(27-约97)《论衡·超奇》就指出:“论说之出,犹弓矢之发也;论之应理,犹矢之中的。夫射以矢中效巧,论以文墨验奇。奇巧发于心,其实一也。”⑨刘勰《文心雕龙》也认为,论辨文的内容指向无非是“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而最高妙的论辨文作家则大都“师心独见,锋颖精密”,为“人伦之英”⑩。明代论辨文作家尤其强调“师心独见”的主体性,明清之际魏禧(1624-1681)认为“作论有三不必”:“前人所已言,众人所易知,摘拾小事无关系处,此三不必作也。”(11)论辨文原本是为己立言,自应强调作家的主体性,发前人所未发,言众人所未言。 从明代论辨文探究道理的内容指向来看,大致可分为两派:一派原本经术,粹然一出于正;一派奇气坌涌,戛然自成一家。这两种内容指向殊途同归地表现出研精一理而师心独见的主体性特征。 宋濂(1310-1381)的论辨文就大多“贯穿四库之书而粹然一本于《六经》”(12)。如《文说赠王生黼》,开篇即提出“文”不是一般文学之“文”,而是“圣贤之道”: 明道之谓文,立教之谓文,可以辅俗化民之谓文。斯文也,果谁之文也?圣贤之文也。非圣贤之文也,圣贤之道充乎中,著乎外,形乎言,不求其成文而文生焉者也。不求其成文而文生焉者,文之至也。 因此,欲求为文,必须“参之于气而致其平,推之为道而验其恒,蓄之为德而俟其成”,这才是培本探源之法。这是因为文者“发乎心也”,心者“主乎身也”,圣贤“道德仁义积,而气因以充;气充,欲其文之不昌,不可遏也”(13)。全文以“圣贤之文”作为立论根据,一以贯之,颇富说服力。宋濂的《六经论》,本乎理学正宗,论述“《六经》皆心学”的道理,也颇有雄辩之气。文章起首即说:“《六经》皆心学也,心中之理无不具,故《六经》之言无不该。《六经》,所以笔吾心之理者也。”因此,圣人之所以要传《六经》之学,“唯在乎治心,心一正则众事无不正”(14)。以“心中之理”作为《六经》的本旨和作文的本源,宋濂的文学观念开启了明人对论辨文主体性的鲜明认识。 由于程朱理学成为官方之学,明代文章家大都精通经术,因此有明一代始终有一派论辨文作家,以“议论纯粹,不愧儒者之言”为尚(15),在坚持“经术”为本的基础上,阐发自身的一己之见。如明中期邵宝(1464-1527)的论辨文,“原本经术,粹然一出于正”(16)。其《对问性者》云: 性犹水也。水,未出山为云,出山而成形,始命曰水。论水者,其于是,斯得水之实矣。前乎是者,是以云论水也;后乎是者,是以涧溪江河海论水也。涧溪江河海独非水乎?杂于泥沙而非水之本也。以云论水则迂,以涧溪江河海论水则陋。由君子观之,宁迂无陋。知此,可以论性矣。(17) 全文虽为谈性之文,却既无嚼蜡之辞,亦无拘执之理,独出己见,言简而意赅。归有光(1506-1571)的论辨文也“原本经术”(18),但他对纲常伦理的理解,则时有越出宋元腐儒之处。如《贞女论》的总论点是:“女未嫁人,而或为其夫死,又有终身不改适者,非礼也。”以下展开两个分论点:第一,“夫女子未有以身许人之道也。未嫁而为其夫死,且不改适者,是以身许人也”,“女未嫁而为其夫死且不改适,是六礼不具,婿不亲迎,无父母之命而奔者也,非礼也”;第二,“天下未有生而无偶者,终身不适,是乖阴阳之气,而伤天地之和也”。因此归有光认为:“以此言之,女未嫁而不改适,为其夫死者之无谓也。或曰:‘以励世,可也。’夫先王之礼不足以励世,必是而后可以励世也乎?”(19)归有光秉持先王之常礼,驳斥后儒之苛论,可谓一语破的,百发百中。全文或据理申论,或引经据典,无一费辞,见解鲜明,行文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