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10)03-0028-08 当下,中国古代小说写人研究要获得实质性突破,“拟剧”理解及其阐释方式当是一个行之有效的视角。所谓“拟剧”即是指借助戏剧术语和观念来比拟社会现实生活,人们常用角色扮演或表演观念去理解各种身份的人物言行,形成“扮态”与“演态”等术语。在中国传统文论中,“态”这一范畴本来兼属于画论和剧论,它一旦被援引到小说批评,就不仅成为一个“拟画”批评术语,而且还成为一个“拟剧”批评术语。尽管“拟剧论”(dramaturgical theory)最先是由20世纪美国实力派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提出的,但作为一种理解方式和人生观念,中国古已有之。从“拟剧”视角研究小说,即为“拟剧”批评。本文不拟重复前人热论过的“戏剧性”、“场景感”、“戏剧冲突”、“人物出场”等叙事问题,而着力于探讨中国古代小说所追摄人物之“态”及其修辞意蕴。 一、传统“拟剧”思维与小说“拟剧”批评传统 相对而言,在西方各派修辞批评理论中,戏剧主义修辞批评最具影响力。本文拟进行的中国古代小说“拟剧”批评,一方面受到了西方戏剧主义批评与社会学“拟剧论”的启发和影响,含有舶来的因素;另一方面又特别依托于中国早已根深蒂固的“拟剧”思维方式和批评方法,并非纯粹是为追求时髦的“洋为中用”。 自古以来,中国人善于用戏剧语言进行思维,尤其看重如何按照某种人格或伦常规范来完善人物的角色扮演。老一辈社会学家潘光旦曾在《中国伶人血缘之研究》一书中指出:“中国人的生活艺术也是和戏剧最接近,生命等于戏剧,人等于脚色。——这种见解在中国实在不止是一些隐喻,一些比论。”为进一步申言这一观点,潘先生引述了美国传教士明恩溥《中国人的特性》一书中的一段话: 戏曲之于中国人,好比运动之于英国人,或斗牛之于西班牙人。一个中国人遇到什么问题而不能不加以应付的时候,他就立刻把自己当作一折戏里的一个角色。……假若这问题居然解决了,他就自以为“下场”或“落场”得很有面子,假若不能解决,他就觉得不好“下台”。再若不但未能解决,并且愈闹愈糟,他就不免有十分“坍台”的感触。再若问题之不易解决,是由于旁人的干涉或捣乱,他就说那人在“拆他的台”。总之,在中国人看来,人生就无异是戏剧,世界无异是剧场,所以许多名词就不妨通用。① 读罢这段文字,我们不能不佩服明恩溥这位“中国通”是多么富有眼力!他竟然在百年前就道破了中国人的“如戏”人生观。 基于较早形成的“人生如戏”这一文化背景,中国古代关于小说的“拟剧”修辞理解较西方也更发达。一方面,“天地大戏台,戏台小天地”意识时常流露于小说文本中。如清初《玉娇梨》第一回开篇引诗曰:“六经原本在人心,笑骂皆文仔细寻。天地戏场观莫矮,古今聚讼眼须深。”直言“天地戏场”之道。《林兰香》第一回说:“吁!天地逆旅,光阴过客,后之视今,今之视昔,不过一梨园,一弹词,一梦幻而已。”小说最后一回呼应道: 呜呼!两间内乘坚策肥者若而人,鸠形枵腹者若而人,粉白黛绿者若而人,锥髻赤足者若而人,诵诗读书者若而人,贩南货北者若而人,总皆梨园中人,弹词中人,梦幻中人也。 所谓“梨园中人,弹词中人”即是剧中人,他们或“乘坚策肥”,或“鸠形枵腹”,或“粉白黛绿”,或“锥髻赤足”,或“诵诗读书”,或“贩南货北”,纷纷登场表演。这一前一后的论说将故事纳入到一种参悟人生的悲剧框架之中。随之,《红楼梦》第一回更彻悟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在作者看来,人生于世,犹如戏场演戏,无非是围绕功名利禄、生老病死、喜怒悲欢,“你方唱罢我登场”,不停地上演各种闹剧。另一方面,古老的“戏剧人生”意识也经常出现在小说评点中。如明代《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第六十八回回评说:“大地上一片戏场耳,诸公何事苦苦认真?”第八十二回回评亦言:“曹家戏文方完,刘家戏子又上场矣,真可发一大笑也。虽然,自开辟以来,哪一处不是戏场?哪一人不是戏子?哪一事不是戏文?并我今日批评《三国志》,亦是戏文内一出也。呵呵!”第九十六回回评又说:“做人极忌周旋世务,俯仰他人面孔以为荣辱。一遇正人,色色破绽,真如戏场丑净,徒供人讪笑而已,但看费祎之于孔明便是样子。”②此外,题名“东吴弄珠客”的《金瓶梅序》云:“借西门庆以描画世之大净,应伯爵以描画世之小丑,诸淫妇以描画世之丑婆净婆,令人读之汗下。”③也用戏剧角色说明小说人物及其命运。康熙二年出版的《古本西游证道书》第九回有题名“憺漪子”的回评说: 从来戏场中,必有生、旦、净、丑。试以此书相提而论,以人物,则唐僧乃正生也,心猿当作大净,八戒当作丑,沙僧当作末;若以道理言,悟道者全凭此心为主,则心猿之大净,未尝不可为正生。唐僧慈善温柔,宛如妇人女子,则正生又未尝不可为老旦。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