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一书,形象鲜活之人物,首推潘金莲,其次西门庆,其余李瓶儿、应伯爵、孟玉楼等,论之者皆夥颐。而一些作者落墨不多,甚或寥寥数笔的人物,往往为论者忽略。殊不知,其中也颇有意味深长、别具特色者,如蔡御史,如王招宣,如李衙内等。人弃我取,特分说如下。 千古“寻租”第一人——蔡御史论 首先说明,这个“第一人”指的是在中国文学形象的长廊中,最早的具有典型意义的“寻租者”。 《金瓶梅》情节的主干是西门庆的发家史。和主干紧紧缠绕在一起的是以潘金莲为主的妻妾们的命运史。如果把《金瓶梅》比作一棵大树的话,主干是西门庆的发家和纵欲,枝干是那些女性的命运,另外还有枝干上附着的大量小枝小叶——包括西门家族的亲友和婢仆,以及帮闲、伙计等等。这样就把这个大商人、高官、富豪、恶霸的大家庭写得有血有肉。而这棵大树是与其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息息相关的,也就是说西门的家庭生活离不开社会活动。于是作者写官场。 为什么会有这本书?作者创作目的何在?是为了暴露官场而写西门的家庭,还是为了西门的家庭而涉及官场?这几乎是个鸡生蛋、蛋生鸡的无解问题。因为作品中对官场的刻画太用心了,和对西门家庭生活所用的力量毫无差别。我认为作者和官场必有很密切的关系。作者虽然不是一个高官(我不倾向于王世贞所作),但必定是一个与官场距离很近的观察者。所以他的观察十分细致和透彻,尤其是对官场“寻租”现象的描写,入木三分,若不是有某种亲身经历绝写不出来——“寻租”,虽然是一个现代才有的名词,但是用来概括此书一些核心性内容却是毫不牵强。 “寻租”这个词用于政治经济学领域,是在上个世纪的70年代,主要意思是:在不合理的政治制度下,某些特权脱离制约,利用行政力量造成产生超额经济利润的机会;而在此吸引下,企业家、商人等以行贿的手段得到这些机会,从而以非市场方式获利,导致收入的不合理分配。这种官商勾结扭曲市场的行为便称之为“寻租”①。当然,在经济理论界,这个概念还有广义、狭义之分,而在此我们不去细究。人类历史已经证明,封建特权与商品经济的遇合,则是“寻租”现象的最佳温床。 由于我国的史学传统注重帝王将相的家谱,所以对社会经济活动的记载往往轻轻带过。在这样的情况下,野史、笔记,乃至通俗小说反而承担了保存经济史料的重要责任。而在这方面,《金瓶梅》可以说是最有价值的一部。尤其是关于明代后期,一方面是商品经济的急剧膨胀,一方面是吏治的加速败坏,新兴的商人阶层出于逐利的本能,想方设法取得权力的庇佑,而官场的风气又使得“出让”权力成为共同的潜规则。这些,在所谓“正史”中很难看到的情状,却在《金瓶梅》中成为作品重要的组成部分,有相当生动、细腻的描写。 蔡御史的形象就在数次“寻租”过程中逐渐丰满起来。 第三十六回,写一个名叫蔡蕴的寒家子弟中了状元,立刻认太师蔡京做了干爹。蔡状元要回乡,太师的管家翟谦就提醒他可以顺路结交西门庆: 翟谦已预先和他说了:“清河县有老爷门下一个西门千户,乃是大巨家,富而好礼。亦是老爷抬举,见做理刑官。你到那里,他必然厚待。”② 这层关系前面也有伏笔:翟谦曾经委托西门庆给自己买了一个妾,西门庆由此搭上这条线,便上京给蔡京送礼。正好皇帝给了蔡京几个空头委任状,蔡京就把本是一介平民的西门庆封了五品理刑副千户——这也是一次权力的交易,不过不是直接与商业活动关联;由于这层关系,西门庆也就算是出于太师门下了。这里有趣的是翟谦为此写给西门庆的信: 新状元蔡一泉,乃老爷之假子,奉敕回籍省视,道经贵处,仍望留之一饭,彼亦不敢有忘也。 这一句“彼亦不敢有忘也”,提醒西门庆投资是有回报的,把此事的钱权交易性质点得明明白白。 于是,蔡蕴拉着同行的安进士就来到了西门庆家里,西门庆竭尽所能地招待,令其喜出望外,临别时还各送厚礼: 蔡状元是金缎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安进士是色缎一端,领绢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两。 在《明史·食货志》中,身为正一品的宰相一个月的工资是87石米③,一石米在万历年间折合成现金大约是7钱银子,也就是说当时宰相理论上的“月工资”还不到80两银子。由此可见西门庆的“大方”了。 这里作者还使用了反讽的手法。蔡状元和西门庆在其府上宴会,请人唱曲,内容大都是讲人伦道德。他们也一本正经地高谈阔论。可是,转眼间酒罢宴散,他们私底下干些什么呢?作品把安进士写成个同性恋: 原来杭州人,喜尚男风,(安进士)见书童儿唱的好,拉着他手儿,两个一递一口吃酒。 西门庆投其所好,特意安排这个书童“答应”安进士安歇。西门庆的曲意逢迎由此可见一斑。这番盛情令两位新贵十分感动,不住口地谢道:“此情此德,何日忘之!”“倘得寸进,自当图报。”但是,可以看出,刚刚踏入官场的蔡蕴,胆子还不够大,门道还不够精。例如,他初到西门宅的花园,作品描写: 以目瞻顾西门家园池花馆,花木深秀,一望无际,心中大喜,极口称羡,夸道:“诚乃胜蓬瀛也!” “一望无际”云云,很有些刘姥姥进荣国府的味道。西门庆即便豪富,花园也到不了这样“无际”的程度。“无际”是寒家子弟蔡蕴眼中所见,所以才会“极口称羡”。作者看似无意的“称羡”二字,真切写出骤贵未富的蔡蕴心态,也预示了后面他的“寻租”的行迹。“胜蓬瀛”云云,虽是场面上的套话,但也显示出有意讨好的心理,显示出他初入官场的青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