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198(2009)05-0166-06 隋统一中国以后,面对南北文学融合中南朝文学的主流强势,如何抑制南朝文学、保护北朝文学从而维护北方民族所建立的政权,成为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隋文帝抓住了南朝文学“浮华”的弱点,早在灭陈之前的开皇四年就下诏曰:“公私文翰,并宜实录。”特别强调要“屏出轻浮,遏止华伪”,来抵制南朝文学的影响。继而其朝臣李谔应势上书,王通更推波助澜著书立说,借君王圣旨,提倡儒家之“大道”,全面否定南朝作家。然而,在隋朝统治的30多年里,南朝的文风非但没有被遏制,相反的是它一直影响着隋代文学。唐王朝建立而后,面对着南朝文风的强势影响,则排除了隋朝出于维护政权目的而持有的狭隘的地域文化观念,为了文学特别是纯文学的进一步发展,对南朝影响下的文学现状产生了两种不同的文学思潮,一种是对先唐文学的彻底的全盘否定,一种是对文学遗产的批判的继承。这两种思潮都以先唐的文学史为研究对象申诉自己的文学史学观,力图以史为鉴,来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宋玉作为文学史上一位有影响的作家,就自然地成为了唐代文学思潮中的评论对象,并随着评论者立场、观点的不同,自然地形成了褒贬截然不同的两极走势。 一、唐代儒学复古思潮与其对宋玉及其作品的否定 唐代的儒学复古思潮,在有唐一代初、盛、中、晚四个时期中都时有所表现,在这此起彼伏的儒学复古的浪潮之中,把文学视为经学的附庸,混淆了文学与泛文学、非文学的不同,用传统的经学理论来衡量文学,用经学的功利理念来要求文学,在这种语境下,宋玉甚至包括屈原都遭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厉的批评。 在初唐,王勃从儒家正统的“诗教”观出发评论先唐文学,攻击“缘情体物”的辞赋是导致国家动乱、衰亡的祸根,他在《上吏部裴侍郎启》中说:“自微言既绝,斯文不振。屈宋导浇源于前,枚马张淫风于后,谈人主者以宫室苑囿为雄,叙名流者以沉酗骄奢为达。故魏文用之而中国衰,宋武贵之而江东乱。虽沈谢争骛,适先兆齐梁之危;徐庾并驰,不能免周陈之祸。”这显然是过激的言论。王勃针对初唐“文场变体,争构纤微,竞为雕刻”(杨炯:《王勃集序》)的文风,出于“思革其弊,用光志业”(杨炯:《王勃集序》)的思考,批评六朝以来的淫靡文风,本来无可厚非,但他不加甄别地全盘否定,抹杀了屈宋乃至六朝的文学贡献,就走向了极端。其理论的偏误主要表现在以下三方面。 1.以汉儒的微言大义的“诗教”观批评“缘情体物”的文学表现,忽略了文学自身的特点和规律,其理论的出发点就存在着严重的问题。2.不顾文学发展的客观事实,夸大了汉儒对辞人之赋“丽以淫”的片面批评,以主观印象为批评的依据,则必然导致其结论的错误。3.以曹丕的论断“文章经国之大业”为理论前提,但没有正确理解“文章”的所指,混淆了泛文学、纯文学、非文学的界限,把文学与国家兴亡的关系误以为充足又必要条件的逻辑关系,出现了明显的逻辑错误。 这种不切实际的文学批评,是不可能发挥其引导文学实践之作用的。其实,王勃的否定论也未能贯彻到他的文学实践之中,王勃的诗与文都明显地带有齐梁以来华艳的痕迹。总之,王勃对屈宋辞赋乃至对文学的全盘否定,不仅无益于文学的发展,而且更不利于唐代新文学的创建。然而,由于儒学思想在文学史中的惯性作用,王勃肇起的“屈宋否定”论和“淫风危祸”论,却一直干扰着唐代的宋玉批评。 在盛唐,萧颖士论文以经为宗,但对于文采并不排斥,对屈宋以下的作家也未作一概否定。李华的《扬州功曹萧颖士文集序》记述了他对屈宋的批评:“君以为六经之后,有屈原、宋玉,文甚雄壮,而不能经。厥后有贾谊,文词最正,近于理体。枚乘、司马相如亦瑰丽才士,然而不近风雅。扬雄用意颇深,班彪识理,张衡宏旷,曹植丰赡,王粲超逸,嵇康标举,此外皆金相玉质。所尚或殊,不能备举。左思诗赋有雅、颂遗风,干宝著论近王化根源,此后复绝无闻焉。”李华与萧颖士齐名,论文亦以经为宗,其特点是重视作家的道德修养。他作《赠礼部尚书清河孝公崔沔集序》说:“有德之文信,无德之文诈。皋陶之歌,史克之颂,信也。子朝之告,宰嚭之词,诈也,而士君子耻之。夫子之文章,偃、商传焉,偃、商殁而孔伋、孟轲作,盖六经之遗也。屈平、宋玉哀而伤,靡而不返,六经之道遁矣。论及后世,力足者不能知之,知之者力或不足,则文义寖已微矣。文顾行,行顾文,此其与于古欤!”与李华同时的贾至,论文亦以经为宗,比萧、李更有甚者,他对以审美为特征的文学创作持有一种更为偏狭的态度,他在《工部侍郎李公集序》中说:“三代文章,炳然可观。洎骚人怨靡,扬、马诡丽,班、张、崔、蔡、曹、王、潘、陆,扬波扇飙,大变风雅,宋、齐、梁、隋,盪而不返。”盛唐儒学复古思潮的先唐文学评论中的屈宋批评,虽仍有初唐王勃的遗响,但也出现了不同的声音,这种声音承认屈原、宋玉“文甚雄壮”,“哀而伤”,比之王勃来说,已不是对屈宋以来的作家作品全盘的否定,而有了对形式与内容“二分法”的认识,这无疑是受到了盛唐形式与内容并重的新文学思想的影响,然而,这一进步是极为有限的,因为他们判断文章的根本标准仍然是“宗经”,并把汉儒评述的屈原的“丽以则”的“诗人之赋”也归纳在宋玉的“丽以淫”的“没其讽谕之义”的“辞人之赋”之中,一概斥之为“不能经”,或因之“六经之道遁矣”。所以从本质上讲,盛唐的儒学复古思潮仍陷于王勃的错误观念之中未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