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10)01-0152-08 晚清以降,中国历史进程重峦叠嶂,每隔几年,就有一次关涉现代文化走向的重大转变发生。1937年抗战爆发,“中国的放弃华东而被迫开发华西,使之现代化,也许终要被人视为当代最富于革命意义的事件”。①《孟子·尽心上》曰,“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抗战后的西迁固然波澜壮阔,但千万人的心史,难以把捉的程度也同样惊人。大众媒体与大众文化想象有深厚的关系;抗战前夕媒体的西部行记提供了具体渠道,从可把握的文学角度,提前透视战后民族共同体经验塑造中,西部中国的华夏边缘因素、西方现代化的因子、红色中国的建立等所发挥的作用。 从1934年年底开始,向西南和西北进行的红军长征和“剿匪”,作为互动事件,不断吸引大众媒体,把它们对“剿匪”的兴趣,从江西引向中国西部,也使1928年后媒体对“剿赤匪”的关注,与“九一八事变”以来因“开发西北”不断升温的对西部中国的关心两者合流。②拔得头筹的《大公报》,就有诸如循实《川东北剿赤印象记》、薛绍铭《黔滇川旅行记》等亲历记,而记者范长江《中国的西北角》、《塞上行》等系列西部行记,又最为成功,在创造销量奇迹的同时,还被沈从文、曹聚仁等新文学家不断表彰,认为他“值得人特别注意”③,是“时代的骄子”、“开创报告文学的彗星”。④西部中国与东部现代化差异性的文化因子,经由多种语词的塑造、透视,分外清晰的呈现在读者眼中。而埃德加·斯诺等后紧随范长江的脚步,亲历延安红区,他们敞开的“红星照耀下的中国”,其风景与人物、精神与生活,因与国人“世界想象”的特殊关联,更是备受瞩目。 语词与西部中国的呈现 范长江跟随红军,穿行在现代化滞后的广阔西部。洮河地区为汉、藏、羌、回交合地。祁连山南北分别是青海、甘肃两省。南北延伸的贺兰山,东面宁夏,过黄河接陕北,西临阿拉善蒙古,南望兰州,北眺大青山而向包头,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界定西北地理与文化的畛域。据《明史·地理志》载,自明代以来这里就属于中华帝国腹地内陆多民族聚居的边疆带,既是防止北面蒙古势力来犯,沿长城而设的宁夏固原、陕西榆林、延安和绥德等“九边”之西面重镇,又在维护西南西北少数民族地区安全而筑的松潘和洮河等“诸边”沿线,而1930年代此地的民族态势还多少有明朝的遗绪,比如洮河藏族杨积庆土司“受封于明代,世袭已十余代”。⑤范长江用“我们东方人”称呼读者,也是1935年如张恨水《西游小记》等惯常使用的观察视野。⑥现代汉语受舶来印欧语系影响,人称代词“我们”并非许多可识别身份的客体之叠加,而是“我”与“非我”的联结。“我们东方人”的表述中,“我们”意指记者“我”和言说对象、报刊的读者“你”;而与之区隔的“非我”,即他,乃是与东方相对的“西部中国”。范长江及其周边媒体《国闻周报》、《大公报》上众多西行记,通过“旧”、“新”、“无”三类语词完成东西“两个”中国,及其背后现代性关系的述说。 所谓“旧语词”,主要包括中国传统文学、文化中关于西部的诗文世界、传说故事、羁旅、远征的文人感受和历史史实。如杜甫《兵车行》“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明杨一清《边城》“漠漠穷边路,迢迢一骑尘,四时常见雪,五月不知春”;唐岑参《送崔子还京》“匹马西从天外归,扬鞭只共鸟争飞”等,都内化到作者自己的西部书写中。几乎无一事不曾咏,无一景不相似,无一物不承载历史记忆因子;亲身经历证之以历史记载,酿就古今同一的感受。拥有共同历史记忆的人们,在如今,才可能切实成为同思共感的共同体。 另一为“新语词”。它们既有1935年长征的红军和“剿匪”的国民政府新近带入西部引发冲突的词汇、对西部中国来说,是“新鲜”的;又有当地社会受新入语词冲击,龃龉、摩擦中,予以回应的本地方言,对于“我们东方的读者”来说,也是“新奇”的。1935年的红军长征和“剿匪”,直接引导两种现代力量进入西部中国。一是红军带来的现代力量:打土豪、分田地,贴标语,贯彻苏维埃,开学校,开群众大会……正如奥托·布劳恩(李德)事后回忆,在占领遵义和桐梓后,“中央红军……展开了紧张的活动,组织宣传鼓动队,召开群众天会,成立革命委员会,把没收的储存物资和劳动工具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分给穷人,建立自卫队和征募自愿兵,甚至还规划了土改的最初步骤”。⑦“展开”、“组织”、“召开”、“成立”、“没收”、“分发”、“建立”、“征募”、“规划”这一连串动词引导的动宾结构短语,生动地描述红军对当地的主动介入和改造。二是国民政府为追剿红军,在西部修公路,输入统一的国家理念和现代国民意识,完善现代政治运作模式和军队管理等。以四川及周边为例,为便于剿匪,川鄂、川陕、川黔三大公路开始修建,西南和西北跨省级的公路网络得以连通。⑧而蒋介石亲到西部督剿,强调落实“新生活运动”,“剿匪”要三分军事,七分政治。⑨ 可以说,重振社会价值伦理、行为规范,重构一个现代的秩序化社会,是国共两方当时面临的巨大挑战。他们军事之斗背后,亦是两种现代秩序的对抗。当时在西部乡村随处可见的标语,如徐向前部队在涪江旁的中坝留下的“平分土地”、“赤化全川”、“武装拥护苏联”,岷河沿岸镇集处处是表现国民政府政绩的“××委员(或×长)为开发西北而来!”、“欢迎××委员保护西北民众”⑩等等,即是这两种现代力量对抗最外在的表征。有时候,一块墙壁被反复书写。《黔滇川旅行记》的作者薛绍铭在遵义发现:“城内标语,多被洗刷,乡间则因不胜洗刷,残留者仍多。其标语下所书部队番号,多为暗号,如‘红教政’、‘红南政’、‘红贵政’等。国军之标语亦然,如‘广东政’、‘天津宣’、‘台湾政’、‘明光党’等。”(11)受苏联及欧美影响的敌对两方,现代化的宣传手段,有相似之处。在强大的现代化潮流面前、滞后而边缘的西部中国,各种文化元素急剧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