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历史始终是一系列敌对和冲突的历史。实际上,霍布斯的著名论断人类的本性只是从事“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bellum omnium contra omnes),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真实。然而,尽管战事不断,但我们的历史也记录了对和平的痛苦渴望。我们发觉这种渴望甚至在最为狂妄好战的文化中表现出来。在每一时间,在每一地点,总是有各种声音——低沉的、压抑的、响亮的或柔和的、情绪的或理性的——在呼唤说,和平是对战争的替代,和平是可能存在的。许多人为了获得和平和安全而奋斗毕生,但是一旦二者得以实现,却是转瞬即逝,以至于一个未实现的和平梦想似乎就像人类好以暴力手段而不是和平手段解决冲突一样而成为人类状况的一部分。 人类可能在生物上和心理上就是为进行战争而构造的,这就是说,我们要跟随我们原始的恐惧感或贪婪感,要为保护我们的物品而猛烈地出击,或者用暴力去猎取任何垂涎的目标。然而,如果是这样,那么根据我们渴望和平的历史,我们还须假定,我们在生物上和心理上就是为想往和平、安全以及其他种种可以平静、安全和和平状态而不能以战斗状态显现的事情而构造的。进行战争的最残酷、最简单的手段有效地让人类遭受痛苦,要知道,这正是战争的目的所在。在另一方面,推进和平的手段则要求更复杂的人的能力,这些能力更难把握,甚至更难想像。即便如此,纵观我们的历史,我们既知道也想像得出和平必然是什么样子,我们也想像甚至尝试过以各种各样的手段在世界各个不同地区实现或维持和平。迄今为止,我们尚不成功,但是梦想依然如旧,随着我们的毁灭手段发展得更加彻底,我们的梦想发展得越发宏大。 尽管有渴望和平的历史,但是公允地讲,至于人类如何能够和谐地生活在一起,并没有一套现成的观念。我们感觉,人类和谐地生活在一起是可以做到的。我们已经不时地见到过。我们有足够多的例子,这让我们有理由去说,关于我们如何能够生活在一起的智慧只能通过我们的日常生活实践来获得。为了指导当今,我们当然可以求助于来自世界各地、从古到今的不胜枚举的明确教诲:这里仅从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列举两例,即孔子关于“仁”的教诲和康德关于永久和平的哲学。诸如他们这样富于智慧的教诲证明了和平概念的普遍性,这是无可争辩的;但是人类学识的历史教导我们,对于共存所提出的无论什么问题,似乎都不存在任何普遍有效的指导和绝对的道德自律。人类之间的冲突——我所说的冲突是简单的对抗和分歧——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任何冲突的具体情况与不同的时间、地点和共同体是紧密相关的。为了达到和谐与和平而采取的解决冲突的和平手段也与有关共同体的不同伦理道德不可分。如果我们努力去达到,比如说孔子的“仁”,也即源于仁慈增长过程的那种对我们同胞施以的治理行为状态,那么我们则需要通过在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共同体中进行互动参与到这个增长过程中。此外,对和平的治理,如同对战争的治理最终是由各种社会势力左右的。当然,这些社会势力就像人类本身那样你争我斗。 尽管人类在本性上就是你争我斗,但是我们应该些许满意地指出,为我们能够在一个自由公正的世界中和谐并和平地生活在一起而致力于寻找各种办法的组织是存在的。在自由公正的世界里,全世界各地的每一位公民都可以享受每一项最充分地发展其潜能和实现其能力的权利。在历史的这个关头,这样的组织和运动现在把整个世界都包容进它们对和平与和谐的注重,不能不是人类的一个不同凡响的成就。这种包容的范围甚至在今天对许多人来说似乎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因此不断地受到争议,但是这在早些时候却是想也不敢想的。这种扩展了的包容概念,尽管在世界范围内还是新的,却不失为一种尺度,可以衡量我们在对人类冲突的性质加以概念化方面和想像各种可能的解决方法方面达到了什么程度。 被列为冲突的核心的,往往是这样或那样的天然或人为差异。尽管人类之间存在着这样的差异,并且因为差异而发生着冲突,但是各种各样的民族还是居住在同一个地球上。他们有时在提心吊胆中共存,有时在血腥的冲突中共存,有时在紧张的和平中共存。但事实上他们共存着。在人类的历史上,甚至在今天,一个群体企图消灭另一个群体的情况时有发生。一个群体成功地消灭另一个群体的情况是有案可稽的。但是,至少在近代史上,这些企图被大部分其余世界视为对人性的偏离,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无耻和十恶不赦。此外,我们还从近代史中了解到,每当一个群体采取行动要完全消灭另一个群体时,侵略群体的某些成员本身当时就会谴责这种行径,更多的成员肯定会在事后谴责。我所强调的是,有某些我们人人都知道但当我们谈到其他群体——指所有组成这些群体的人——如何思考或感觉时却忘记了的事情,在一个群体的内部,对于突显这些事情是存在分歧的。我们无论如何要记住这一点,如果我们要想了解哪些差异如何和为何以毁灭性的方式把我们分离开来的话。 由于所有人无论个别地还是集体地都互不相同,所以我们必然要问哪类差异会唤起那种种族灭绝的疯狂。并且,由于我们关于差异的概念显然是随着时间而变化的,所以我们如今必然感到疑惑,为什么任何差异都可以引起它们引起的那种毁灭。正如我们必然要问——即便在如今,为什么就是这些能够和平地生活在一起的人然后突然间在挑拨之下发现长久以来可以容忍的差异变得如此地不可容忍,以至于一个群体感觉非要结束另一个群体的存在不可,如何如此呢? 在近现代,我们从不同的程度和不同的视角探究了这些问题。在探究中,我们清除了一些曾被认为是似乎有理的概念。例如,认为每当在外貌上不同于我们的人来到我们中间时,我们就会对未知事物产生返祖恐惧的说法,曾一度被认为是很有道理的。或许我们对那些具有不同信仰的人具有同样的返祖恐惧。某些最凶残冲突的施行者如今变幻出这样一种说法,即对于差异的原始恐惧突然间促成了这些冲突。但是,世界基本上否认这种推理,重要的是,如上所说的冲突施行者群体的绝大部分成员本身也极力否认这种推理。这个群体中有些人对于参与同样的压迫行动给出的是截然相反的理由,而其他人则拒绝参与,声称找不到于此事的正当理由。无论是冲突的哪一方,群体成员中间对于特定冲突的思想差异都是始终存在的。不言而喻,无论一个群体采取什么样的治理形式,无论他们实施行动的方式有多么统一,这个群体中仍存在着内部差异和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