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史学(第三卷) 黄兴涛主编,中华书局,2009 20世纪80年代初,重新恢复学术活力的中国大陆史学界,几乎同时兴起社会史和文化史两股研究潮流。尽管这两个领域都取得不少创造性的成果,且彼此之间也一直在不断地互动着,但相比之下,无论是在新颖程度、理论自觉还是学术声势和对外交流等方面,社会史研究或者说在“社会史”旗号下所进行的研究,似乎都要略胜一筹。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新世纪之交,社会史已然成为中国史学研究的明显主流,传统文化史研究者倍感彷徨的时候,从西方却又逐渐响亮地传来了一股强劲的、以“新文化史”为符号的时髦浪潮。这对于中国既存的社会史和传统文化史研究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稍具敏感的学者都不会完全无动于衷。 在西方,“新文化史”大体酝酿于20世纪70年代,80年代时已颇具声势。1989年,美国史学家林·亨特(Lynn Hunt)等人已正式揭起“新文化史”(New Cultural History)的大旗。即便从80年代算起,欧美新文化史的发展也已有了30多年的历史。近10年来,对于西方的“新文化史”,海峡两岸都陆续有学者进行专题研究、介绍和评论。尤其是近5年,它更是引起国内历史学者越来越多的关注。如今在国内,专门从事文化史研究的青年学人,完全不知道“新文化史”者,大概已经不多见了。 就起源来说,西方“新文化史”乃是对传统“新史学”即社会经济史等的典范研究力图超越的结果。其核心特点,或许可从几个方面来加以把握。首先,在理论上,它对机械唯物论过于夸大经济的功能强烈反弹,极力强调文化在历史进程中所富于的主动性及其普遍、重大和微妙的作用,甚至认为文化也能决定政治和经济。这同整个西方社会科学界“文化转向”、“文化研究”的广泛兴起与发展的走势是相一致的。其次,在内容上,它注重社会性的心态透视、语言功能、话语分析和“政治文化”研究,重视对文化象征与符号史(文化认同史)、社会性别和医疗文化等与“身体”有关的历史,以及大众文化和边缘文化等的研究。三是在方法上,它热衷于文化叙事,俗称“讲故事”,强调史学的“文学性”,对史料的运用也因此更加多样化;同时轻视宏大叙事,讲求微观史;对现代性知识、观念、思想取怀疑的态度,重视对其形成过程的呈现,从而表现出一种后现代思潮的明显影响。 这样的概括是否准确,当然还可以进一步讨论。因为西方“新文化史”也在不断发展和自我调整过程中,不仅有关学者的“声称”与“实践”存在着矛盾,不同学者之间也存在着分歧。在近年来有关“新文化史”的评介文章里,我们也可看到不少关于其不足和偏向的担忧与批评,比如,有人认为它过于夸大文化的范围与功能,仿佛能无限上纲地以文化解释一切;有人批评它过分张大历史学的“文学性”一面,不免有“蹈虚”和“自乱”之嫌;还有人批评其有关知识的政治权力分析已成固套,乃至诠释过度化,想象泛滥化,隐喻和象征性分析的无节制,对微观、边缘、下层的过分感兴趣,以及解构倾向的玩世不恭等等。应该说,在具体实践过程中,这些问题的确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值得我们在借鉴的同时,也应加以认真的反省。 事实上,无论是就实际成果还是研究方法而言,“新文化史”对于中国史学界来说都不是全新的东西。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其有关内容和具体研究就在人类学、社会史和文化研究等的名义下,零星不断地进入中国,刺激和影响着中国的历史研究。只不过那时的介绍还缺乏鲜明的“文化史”整合性,其代表性译著也翻译得不多,自然还难以引起对文化史研究方法论的更多思考。今天,当中国史学界有过几十年文化史和社会史研究的丰厚实践之后,再面对西方“新文化史”的规模性、整体性的引进,应该说已逐渐具备了较充分的学术条件,可以更为从容、理性地对之加以选择。比如,在精英与大众、区域与整体、中心与边缘、宏大叙事与微观深描、历史文本的真实性与“文学性”,乃至现代性观念和后现代思想等等之间,我们的研究实未尝不可努力从方法论上,更为自觉地去寻找某种合适的平衡点,而不至于一定要走到非此即彼、无法融合的偏颇境地。 在这方面,我们能从韦伯那里获得的智慧,可能远比当今那些正时髦的思想家们多得多。在这位平实而深刻的“现代性”理论家和学术大师的著作里,你能不断感受到博大而“中庸”的思想魅力,还可以获得文化史研究丰富的实践启迪。韦伯当然需要反思,特别是他所代表的欧洲中心论的文化潜意识。但同时我们也应看到,许多人类学家(如格尔茨)、“文化研究”学者甚至反现代的思想家都声称受到他思想与学术的重要影响,这绝非偶然。在韦伯的著作和思想里,现代性已经孕育着可贵的反思因素,显示出一定的内在张力。重温他的“平正通达”,可启示我们更为理性地去看待各种“文化史”,无论是“新”的,还是“旧”的。 有鉴于此,笔者以为,在目前的情况下,将西方的“新文化史”、国内外传统的文化史、思想史和社会史等全部资源作为基础,本着一种继承、融会、有所反省和超越的前瞻性精神,不断进行新的、多样化的文化史研究之具体实践,或许才是最为明智的态度,这也可视为我们新阶段文化史研究再出发的一个基点。下面,笔者谨围绕这一基点,从几个方面对《新史学》第三卷所涉及的一些具体研究,做一述评,并借此表明自己对于再出发的文化史研究应具品格的一些相关认识。诚请读者诸君不吝指教。 一、观念的“社会”化把握与“概念史”实践 文化作为一种联动整体和历史存在,并不能按它自身的结构形态去孤立地进行所谓内在的认知和把握,它既以一种“社会”化的方式生存与运行,就必须以一种“社会”化的方式来加以观察和探讨。因此,文化史研究要揭示的,就不仅是文化与社会政治经济等之间的互动关系形态,它还包括文化内部各门类、各领域之间通过何种社会机制互相影响的过程与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