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今論國學,頗有許多人質疑學術不當以國別分。例如研究地質、物種、歷史,各國學者雖各用其本國材料做研究,但地質學、生物學、歷史學卻都衹是一種學問,不是許多種學問。研究歐洲生物的方法,也不能說就不能研究非洲或中國生物。 其次,如說中國學術可獨立爲一學術領域,那麽,是否又有法國學、德國學、韓國學、越南學、印尼學等等呢?各國自言其學,學術爲天下裂,有無必要?且國家衹是政治區劃,如此分論,除了滿足國族意識或政治目的之外,看來也無實質意義。 這些質疑,自清末國學運動興起以來就沒斷過。近年雖然大環境有利於復興中華文化,各處重新倡揚國學,但面議腹誹者依然甚衆。面對這些批評者,我們應該具體說明:國學並不是政治性的概念,也不是與德國學、法國學同一級的概念,是因中國學術確實與整個歐洲、印度大傳統有所不同,故可獨立爲一學術領域,也應獨立來看待,並與歐洲、印度做比較。 本文即這種說明的一部份。說明中國論學主於會通融合,歐洲、印度則重分析。由此所重之趨向不同,彼此對學術史、研究方法、倫理要求各方面亦有種種差异。本來,中國文化重合、西方重分,前賢早已指出,一般人也會多少有此感覺,但具體說明則甚少,本文試綜合說明之。 一、中國學術重會通的基調 嵩山少林寺裏頭有一塊著名的石碑,叫混元三教九流圖。作者署名三教九流中人、又名酒徒仙客。作於明嘉靖中。畫了一個圓陀陀類似不倒翁的人物,展開圖卷,上有圖讚,曰: 佛教見性,道教保命。儒教明倫,綱常是正。農流務本,墨流備世。名流責實,法流輔制。縱横應對,小說咨詢。陰陽順天,醫流原人。雜流兼通,述而不作。博者難精,精者難博。日月三光,金玉五穀。身心皮膚,鼻口耳目。爲善殊途,咸歸於治。曲士偏執,黨同排异。毋患多歧,各有所施。要在圓融,一以貫之。三教一體,九流一源。百家一理,萬法一門。 少林寺是著名的禪宗祖庭,達摩開宗。可是寺院裏放這樣的石碑,而且是放在極顯著的位置,豈不正顯示了中國人對學術的態度?故我想由這裏談起。 中國學術,似乎自來就重視合。宋元明清時期,三教合一,尤其蔚爲風尚,相關學派與教派不知凡幾。雖經五四運動及社會現代化等衝擊,迄今依然活力無限,在臺灣和東南亞甚至還發展出許多融合基督教、伊斯蘭教,講五教合一的教派與學派。 正式學界,對於這些三教合一、五教合一的講法往往不明所謂,故亦頗生譏諷,認爲衹是一種通俗性的作風,而且各教的差异看來也不是容易融合的,含糊籠統地合到一塊兒,有點雜燴湯的味道,不敢苟同。 可是這也許衹是他們沒融合好,中國自來論學卻一直是主張合的。堪稱第一部學術史專篇的《莊子·天下篇》就是如此。莊子說: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爲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 先秦諸子各各不同,他們都屬於方術。方就是一方,是道術的一部份。而道是一,各種方術均原於這個一。一後來分散了,才變成諸子百家,莊子認爲: 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天下大亂,聖賢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衆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徧,一曲之士也。(同上) 道一而分,據莊子看,就是一種衰落的過程。人人各得道之一偏,都是一曲之士,故不能“判天地之美,察古人之全”。因此他十分悲觀,說: 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今人體,道術將爲天下裂!(同上) 由此看來,莊子認爲學術應合不應分,應是一而不是多,豈非甚爲明顯?一才是道,多衹是方;一是該徧周全,多衹是偏,衹是雜。方不是道,兩者迥异。王先謙《莊子集解》在“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句下,引唐成玄英《疏》注說:“方,道術。”郭慶藩《集釋》也是如此,這都是沒弄懂莊子在說什麼而亂注一通的。 道家本來就强調一,一就是道。老子云:“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爲天下貞”(《老子·三十四章》),這個一就是道的別名,所以修道者要抱一。十九章云:“聖人抱一爲天下式。”九章云:“載營魄抱一。”莊子論學,當然也就因此而重一,認爲一分裂了,才變成諸子百家:道術爲天下裂! 莊子對此感到悲觀,是因爲他覺得未來一定會分之又分,“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可是他忘了,道的一個性質正是反,老子不就說了嗎?“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十五章),“道、强爲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老子·廿一章》)。一不斷分裂下去,未必就不可合。或者說,基於對道的體認,我們應該相信:方術雖分,不斷分裂下去,越走越遠之後終究是要反的,所謂物極必反。班固《漢書·藝文志》就是這麽看。 班固把先秦學術分爲九流十家:儒、道、名、法、墨、陰陽、兵、農、縱横、小說。“流”這個觀念即本於莊子。莊子說各家同出一源,所以班固便徑以各家爲流。源是本,流是末;源是一,流是多。這都與莊子相同。但源遠益分之後,班固卻與莊子不同,認爲它們終究是要合的,因此他說九流之學乃“一致而百慮,殊途而同歸”。一致、同歸,均指各家在未來歸向上終究要趨同、趨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