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的批判哲学开始于他从形而上学的独断论中醒悟过来,因此在康德哲学研究中一直面临着如何理解批判哲学与形而上学的关系问题,而首先面临的是“纯粹理性批判”与形而上学的关系问题:它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是对形而上学的否定,还是为形而上学真正成为一门科学扫清了道路?如果是后者,那么也就意味着“纯粹理性批判”所要解决的课题就是形而上学本身所要面对的任务。这一问题实际上关系到在什么层面上去理解康德的批判哲学。康德对传统形而上学强有力的批判使一些研究者信心十足地把批判哲学理解为哲学彻底摆脱形而上学本身的一种努力,在此基础上,批判哲学被视为实现了西方哲学由存在(本体)论向认识论的划时代转变。于是,哲学真正要关心的似乎不再是有关存在的问题,而是有关认识的问题。为认识辩护,为一切知识提供基础是批判哲学的根本任务。因此,整个批判哲学被理解为一种认识论哲学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作为这种认识论哲学,康德哲学的最伟大贡献就是颠倒了认识活动中的主—客体的关系,从而强调了人在认识活动中的能动性或主动性,突出了人在万物中的特殊地位。这是我们从一系列有关康德哲学的研究作品(包括一些西方哲学史的教科书)中经常能读到的一种解读。但实际上,康德对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恰恰是为了把形而上学作为一门真正的科学来建立,而绝不是要放弃形而上学。在康德心目中,形而上学是不可放弃、不可否定的,因为它是出自人的理性本身。“形而上学虽然迄今还处于尝试当中,但是出于人类的理性本性,它仍是不可缺少的一门科学;在形而上学里也包含着先验综合知识(synthetische Erkenntnisse a priori)”。①形而上学走过了千年历程,虽然一直在暗中摸索,没能像数学、自然科学(广义物理学——Physik)那样取得长足进展,后者以它们能提供出确实可靠的知识这一事实本身向人们表明,它们是各门有能力处理各自领域的科学;但是我们并不能否定形而上学的实际存在及其必然(要)性(Notwendigkeit)。在康德看来,有另外一种事实表明了形而上学的这种实际存在,这就是:人类理性受自身的推动而总是不可阻挡地热衷于诸如开端、自由、不朽、上帝等不是理性的经验运用所能解决的一系列问题。因此,“(形而上学)这种某种意义上的知识却也必须被视为被给予的,而且即使不是作为科学实际存在着,它作为天性(形而上学天性),形而上学也实际存在着”②。作为理性存在者,人是形而上学动物。只要他活着,他就会去思考经验之外的问题并且给出相应的“知识”。不仅形而上学家如此,其实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要给自己提供这种“知识”,在这个意义上,每个人身上都有某种形而上学。尽管传统形而上学给出的这类“知识”体系总是陷入相互对立当中,但是,对于接受它们的人们来说,这种“知识”与自然科学知识一样在他们的生活世界中也具有现实的效力。不过,如果形而上学要真正获得它所追求的普遍性,它就必须摆脱“个人的色彩”,摆脱仅仅作为人类的一种本性而存在,而必须作为一门真正的科学存在。形而上学无休止的争讼几乎使自己成了人类理性的角斗场,这表明,形而上学尚没有成为一门科学,还缺乏普遍性,因而不能像数学或自然科学那样,对任何人(不管接受还是不接受它)都是有现实效力的。 这里需要澄清什么是形而上学,是什么原因导致形而上学陷于毫无结果的长期论争以致形而上学不得不一再走回头路?康德的回答是:“纯粹理性本身所不可避免的课题(die Aufgaben)是上帝、自由和不朽。而为解决(Aufloesung)这类课题所做的一切准备以及以解决这类课题为最终目的的科学,就是形而上学,它最初的方法程序(Verfahren)是独断式(dogmatisch)的,也即是说,在没有对理性是否有能力承担起此伟大任务进行预先审察之前,就贸然行事。”③在这里,形而上学实际上被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构成形而上学最终目的的超越(Transzendenz)部分,这部分要对上帝、自由、不朽这类超越性事物作出思考和理解;另一部分是构成形而上学之准备性知识的超验(transzendental)部分,它将为确实可靠地思考超越性事物提供准备与前提。超越经验界限是形而上学的根本事务,它是人的理性之本性所在。 一、作为“基础形而上学”的“纯粹理性批判” 超越经验界限是形而上学的根本事务,但形而上学却一直以独断的方法来处理这一事务。在康德看来,这正是形而上学一直未能有所前进的根本原因。传统形而上学的独断方式就独断在它的方法程序(Verfahren):它在没有对理性本身是否有能力去认识经验之外的事物进行分析、审查之前,就贸然去构造这类事物的知识体系。由于缺乏这种先行的批判考察,传统形而上学未能区分出理性本身的两种不同运用,这就是康德所说的理性的“经验(理论)运用”与“实践运用”。理性的这两种不同运用实质上也就是理性的两种不同存在方式,或者说是理性(人)的两种不同身份。如果说在理性的经验运用中,是理性(人)存在于与对象的关系中,因而它是以“主体”的角色出现,那么,在理性的实践运用中,理性则存在于与自己自身以及他者自身的关系中,也即存在于与自在存在者(Seinde an sich)的关系中,在这里,理性是以自由自在(an sich)的存在者身份出现。在“经验运用”中,理性通过它的超验(transzendentale)概念与原理建立起一个现象—对象世界,因此,它使人是这个世界的规定者、立法者,也就是这个世界的主体;而在“实践运用”中,理性只对人本身下命令,让人只按自己的理性的决断行动生活,因此,在理性的实践运用中,人是一个自我立法者,一个自由而自在的“生活者”。这个生活者也有一个世界,不过,这首先不是一个合规律性的现象世界,而是一个合目的性的生活世界,因此,他首先不是这个“生活世界”的立法者,而是这个世界的发现者、欣赏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