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与“异”是印度古代哲学中经常讨论的观念,它们涉及事物之间的相同性和差别性,涉及事物的基本形态和事物的本质问题。无论在印度上古的宗教哲学典籍中,还是在印度后来的主要哲学流派中,哲人们在这方面都提出了不少见解。这些见解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古代印度哲学的基本内容和重要特征,值得我们认真梳理和思考。 一、吠陀、奥义书中的相关思想 吠陀是现存最早的古代印度文化历史文献。虽然多数吠陀文献主要论及的是宗教方面的内容,但其中也有一些赞歌具有明显的思辨性成分,被称为“哲理诗”。在这些哲理诗中,就涉及了事物的“同”与“异”的问题。 一些哲理诗提出了“太一”(tad ekam)的概念,认为世界最初是“太一”。如“无有歌”(《梨俱吠陀》10,129,1-2)中说:“那时,既没有无,也没有有;既没有空气,也没有它外面的天。什么被包含着?在什么地方?在谁的庇护下?是否有深不可测的水?那时,既没有死,也没有不死。没有夜与昼的标记。太一靠自己的力量无风地呼吸。在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东西。”(Macdonell,pp.207-208)这里说的“太一”自然是没有差别的状态,因为在它之外没有其他的东西。 但在另外一首称为“造一切者之歌”(《梨俱吠陀》10,82)的赞歌中,“太一”被认为是包含一切事物的东西。该赞歌6中说:“那(胚胎)安放在无生者的肚脐之上,那是太一,其中住有一切存在的东西。”(Radhakrishnan and Moore,p.18)这一赞歌中的太一或胚胎中有一切东西,这些东西自然是有种种差别,但它们也有着共同点,即都在相同的胚胎中。此处,所谓“一切存在的东西”涉及差别(异)的概念,而“太一”或“胚胎”则涉及相同(同)的概念。因为一切东西不是一个东西,自然属于“异”,而一切事物包含在一种东西中则是这些东西的共同性,自然属于“同”。 奥义书是吠陀中较晚出现的一批文献。奥义书中提出了大量的哲学理论,是印度系统哲学体系形成的开端。这些理论中的主流思想也涉及了“同”与“异”的观念,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有关“梵”与“我”关系的理论。 所谓“梵”(Brahman)在奥义书中一般指一切事物的本体,宇宙的最高实在。如《歌者奥义书》(3,14,1)中说:“这整个世界都是梵。”(Radhakrishnan,p.391)《剃发者奥义书》(2,2,12)中说:“梵确实是这不朽者。在前是梵,在后是梵,在右在左亦是梵,梵在下和在上伸展。梵确实是这一切。”(ibid,p.685)在这里,梵被等同于一切事物;从这个意义上说,梵是一切事物的根本。 所谓“我”(Qtman)一词音译为“阿特曼”。它在梵语中有多种含义。但在奥义书中,这一词一般是在两种意义上来使用:一是指小我(个我),即是在作为人的身体诸器官的主体或人的生命活动的控制者这种意义上来使用,如《广林奥义书》(3,7,23)中说:“它不被看却是看者,不被听却是听者,不被认知却是认知者,不被领悟却是领悟者。除它之外没有看者,除它之外没有听者,除它之外没有认知者,除它之外没有领悟者。它就是你的阿特曼,是内部的控制者”(Radhakrishnan,pp.229-230);二是指大我,如《歌者奥义书》(6,9,4)中说:“一切以它为自我,它是实在,它是阿特曼,它就是你。”(ibid,p.460)《歌者奥义书》(7,26,1)中则说:“气息产生于阿特曼,希望产生于阿特曼,记忆产生于阿特曼,空间产生于阿特曼,火产生于阿特曼,水产生于阿特曼……确实,一切都产生于阿特曼。”(ibid,pp.488-489)这里所用的“阿特曼”即是大我,它的含义实际与“梵”没有差别。 在第一种意义上使用的“我”有多个,因为每个人或生命物都被认为有其自身的“我”,这些“我”及其所属的生命物是多样的、有差别的。而在第二种意义上使用的“我”则只是一,因而它没有差别,这种“我”是唯一存在的梵。 奥义书中关于梵与“我”关系的主流理论是所谓“梵我同一”(“梵我一如”)。这种理论认为,作为宇宙本体的梵和作为人或一般生命物中主体的“我”是同一的。如《广林奥义书》(3,7,15)中说:“它位于一切存在之中,没有什么能认识它,它的身体就是一切存在物,它从内部控制一切存在物,它就是你的自我。”(ibid,p.228)此处的“我”不仅被认为是生命物中的主体,而且还被认为是与各生命物相关的各种事物。因此,所谓“梵我同一”的含义就不仅仅指大我与小我同一,还指大我(梵或最高实体)与一切事物同一。 奥义书的这种梵我关系理论中直接包含着“同”与“异”的观念,也包含着关于“同”与“异”的虚幻和实有观念。从小我有多个的角度说,或从有多个与小我直接相关的生命物或事物的角度说,存在着所谓“异”;从一切小我在本质上就是梵的角度说,或从一切生命物及相关事物都以梵为根本的角度说,存在着“同”。而如果从离开梵不存在真正独立的“我”或其他事物的角度说,事物或生命物的“异”就是现象上的,是虚假不实的,而“同”则是本质上的,是实在不虚的。《迦塔奥义书》(2,2,12)中说:“那个控制者,一切事物的阿特曼,使一种形态呈现为多种。”(ibid,p.640)而且,奥义书中的主流思想把认识到一切事物都是梵或大我(阿特曼)视为是摆脱痛苦的最高境界。如《慈氏奥义书》(6,17)中说:“最初,这世界是梵,是无限的同一,在东面是无限,在南面是无限,在西面是无限,在北面是无限,在下面和上面是无限,在各个方面都是无限……最高我是不可理解的,无限的……最高我是一。那认识到这的人达到一中之同一。”(ibid,pp.829-830)《伊莎奥义书》(7)中说:“在认识到所有的事物都是阿特曼的人那里,在看到了这同一的人那里,还能有什么迷误和痛苦呢?”(ibid,p.572)《歌者奥义书》(7,25,2)中说:“阿特曼(梵)确实就是所有这一切。看到这的人,想到这的人,领悟到这的人就在阿特曼中有快乐,在阿特曼中有高兴,有阿特曼中有同一,在阿特曼中有欢喜,他们就成为自制者,就在一切世界中具有无限的自由。但那些不这样想的人,就将依他,就将存在于可灭的世界中,就没有自由。”(ibid,p.488)在这里,实际上把认识到现象上的“异”在实质上是“同”的观念,视为一种达到解脱的最高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