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16.5293 文献标识码:A 语言哲学中有两个既不同又相关的“意思/meaning”问题。一个问的是语词、语句的意思/meaning,一个问的是说话人的意思/meaning。在英语学界,后一个问题一般又被称为“meaning something”的问题,以与一般意义上的、也即第一种意义上的“意思问题(the problem of meaning)”①相区分。用德语来区别这两个问题更方便些,因为有两组不同的德语词与“意思/meaning”的这两层意思对应。与词句的“意思”对应的是Bedeutung、bedeuten,与说话人的“意思”对应的是Meinung、meinen。不难发现,无论我们怎样从字面上区分这两组概念,二者的联系都是明显的。一个明显的例子是,当我问“你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在绝大多数场合这也就等于问:“说这句话,你的意思是什么?”②当我们寻思前一种“意思”时,会非常自然地转入到对后一种“意思”的思考。——很容易设想,一个句子,比如“我在这儿”,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场合说出来,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意思。这是否意味着,恰恰是不同人的心里抱有不同的意思,从而赋予了这句话以不同的意思?那么,我们对这句话的理解,是否就在于再现说话人当时心里的意思?我们能否做到这一点?实现这一点又需要哪些条件?……说到底,什么才是我说一句话时“心里”的意思?它是一种心灵活动?一种精神状态?或者更应该说是大脑在某一特定时刻的神经元结构?而进一步的问题又在于:我的心灵或大脑又如何指涉它之外的万事万象?因为古今宇宙实存不实存的一切,无不可以充当我的意思的内容。 由话的意思到说话人的意思,由说话人的意思到心灵,到大脑,于是我们的讨论似乎很快就滑入了心理学以至神经生理学,至少,滑入了心灵哲学。当代持这一观点的哲学家不在少数。约翰·塞尔很明确地说,根据他的研究进路,“语言哲学是心灵哲学的一个分支。在最一般的形式上,可以把这一研究进路归结为以下观点:语义学中某些像‘意思’这样的基本概念,可以分析为更加基本的心理学概念,比如‘信念’、‘欲望’和‘意图’。”在塞尔那里,语义学中的意思可以归结为说话人的意思,而说话人的意思又可以归结为更为基础的心灵意向行为,于是“意思”问题萎缩为“心灵意向性”之下的一个派生问题。③ 有趣的是,塞尔的上述观点没有一条不是维特根斯坦明确批评过的。第一,一个句子之所以具有意义,并不在于说话人把他的意思附加于其上;第二,说话人的意思根本不是一种心理过程;最后,基于上面两点,语言哲学并非心灵哲学派生的分支。或者说,无论话的“意思”还是说话人的“意思”,都不是心理学概念,与此相关的问题无法从对心灵过程的刻画中找到解答。 我个人的想法是:塞尔以及多数哲学家的方向是错的,晚期维特根斯坦的方向是对的。在这篇论文中,我将介绍和分析维氏的批评,并力图说明为什么这一批评是合理的。在文章的最后一部分,我将从维氏的一个也许不那么起眼的疏漏出发,总结我个人的一点看法。 进入细节的讨论之前,还有两点技术性的说明: 1.在《逻辑哲学论》中,维特根斯坦人工地区分Bedeutung和Sinn。词只有Bedeutung而没有Sinn;句子有Sinn,但没有Bedeutung。这与弗雷格所谓“指称”/“意义”的区分有所不同,事实上也不符合这两个德语词的一般用法。颇令人不解的是,晚期维特根斯坦把上述区分在最大程度上保留了下来,却并没有说明保留这一术语性用法的道理何在。在我看来,区分语词的意思与句子的意思确有深意,但显然不适合以Bedeutung和Sinn强作对应。事实上,这一人工区分打乱了Bedeutung和Sinn固有的概念区分与概念关联,增加了不必要的麻烦和混乱。根据语词的实际用法,我以“意思”翻译Bedeutung/meaning,以“意义”翻译Sinn/sense。除了是对维氏的翻译,我不再沿用维氏的做法在语词的“意思”与句子的“意义”之间做人工的区分。在第六节中,我将对“意思”与“意义”的概念关系做一个简单的梳理。 2.德语词Bedeutung、Meinung和英语词meaning均可译作“意思”。但这些词各有bedeuten、meinen、mean等动词形式,现代汉语中却没有与之现成对应的动词。因此一般只能把“Der Satz bedeutet…”、“The sentence means…”译作“这句话的意思是……”,把“Ich meine…”、“I mean…”译作“我的意思是……”。但为了翻译和讨论的方便,我也以“意指”这个新造词对应动词“meinen”和后一种意义上的“mean”。而且我将表明,汉语并不真正需要这样一个新造词(第三节)。汉语中原本没有“科学”这个词,而这一事实与中国人原本没有科学概念联系在一起。要引入这样一个新的概念,新造词就是必需的。与此不同的是,虽然汉语并没有动词的时态变形,但并不妨碍中国人具有过去、现在、将来的时间概念。在我看来,眼下的情形显然属于后一种:汉语没有与meinen或mean相对应的动词,但中国人并不因此缺少一个概念。换句话说,不需要另造新词,汉语一样可以说出用meinen、mean说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