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没有人会怀疑《存在与时间》的经典地位。与哲学史上许多经典不同的是,它一出版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之所以如此,除了其本身固有的价值外,还在于它回答了时代的问题,切合那个时代,也是我们时代人的思想感情。《存在与时间》在哲学上无疑是一部划时代的著作,这一点即使是海德格尔的敌人也不得不承认。它也是西方思想文化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德国哲学家施奈德巴赫在《德国哲学1831-1933》中说,《逻辑哲学论》(1921)、《历史与阶级意识》(1923)和《存在与时间》(1927)是我们这个世纪(20世纪)三部最有影响的哲学著作。[1](P13) 这三部著作都产生于20世纪20年代不是偶然的。从尼采开始,西方思想的大革命已经发轫,只是当时西方社会还处于歌舞升平的乐观主义情绪中,没有多少人像尼采和布克哈特那样,对现代性乃至整个西方文化的根本问题有所体认。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暴力的方式将这些问题赤裸裸地暴露在人们的眼前,思想与文化的精英,尤其是德国人,开始对现代性问题进行全面的深刻反思。所谓1918年人①表明整整一代人,或者一个新的思想文化时代开始了。从1918年到1927年,德国出版了六部内容、风格迥异,但却共同反映了一个动荡的时代和人心的书。首先是恩斯特·布洛赫的《乌托邦精神》(1918),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第一卷也出版于1918年;然后是巴特的《〈罗马书〉释义》(1919);罗森茨维克的《救赎之星》发表于1921年;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发表于1927年;希特勒的《我的奋斗》两卷分别发表于1925年和1927年。这几部书的特点都是篇幅很大,这说明人们试图对所面临的问题提供一个总体的概括和回答。这些著作都有预言和乌托邦的性质,这些预言既有希望也表现为绝望。它们都是对一个失落的理想的预言、回顾和纪念。这些书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都是很激进的,甚至是怪异的,就像表现主义的艺术和文学一样。霍夫曼斯塔尔曾问过:在1914-1918年发生的那些事情后,怎么还能用陈旧的、磨损了的、虚假的词语?这些著作独特的表达方式恰好证明了这一点。 《存在与时间》就是在这样一种文化氛围下产生的。海德格尔的语言也必须被视为标志着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到希特勒上台这段时间德国环境所产生的现象的特征。《存在与时间》的外观往往使人产生错觉,以为这又是一部典型的晦涩的德国哲学著作。它有点像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和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一上来就宣告了其目的,指明了它要研究的基本问题、使用的方法、按层次提出将要讨论的各种不同问题,然后以一种系统的方式处理这些问题。[2](P44)与海德格尔后来的著作相比,这部著作更加传统。但它与《纯粹理性批判》不同,它不是一部理论哲学著作,而是一部实践哲学著作,是关于人最根本的存在经验及其现代命运的著作。这就是为什么它的艰深内容没有吓退对它感兴趣的人,相反,却引起人们解读它的无穷热情。毫无疑问,《存在与时间》是一部伟大的哲学经典,是西方哲学史上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一部著作,是一部典型的哲学著作。它向人们表明,最基本的哲学问题恰恰也是最深刻的时代问题。 的确,从外在形式上看,《存在与时间》似乎是一部“不食人间烟火”的哲学著作,它不像《西方的没落》、《历史与阶级意识》或《启蒙的辩证法》那样,直指时代的危机展开分析和批判。它似乎是绝对的形而上,反反复复地围绕着存在问题做文章。它那种德国式的思辨和完全无视传统规范的概念体系和话语方式,不知使多少人先是望而生畏,然后是绝望地放弃。尽管如此,《存在与时间》还是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它不仅一出版就得到普遍的重视,而且直到今天,无论是海德格尔的追随者还是他的反对者,都心悦诚服地承认它是20世纪最重要、最有影响、最具开创性的哲学著作之一,与西方哲学史上最伟大的经典著作并列而无愧。《存在与时间》也是20世纪西方哲学著作中被人读得最多、讨论得最多、评论得最多和争论得最多的著作之一,其影响远远超出了哲学的范围,深入到了神学、史学、社会学、文学、人类学、心理学等诸多领域。在这个意义上,《存在与时间》不仅是西方哲学的经典,而且是一般人类思想的经典。 《存在与时间》之所以取得这样的成就和影响,首先与它处理的问题的深度、广度和现实性有关。这部以典型的德国哲人的晦涩语言表达的艰深著作之所以甫一出版就打动了那么多人的心弦,是因为它深刻揭示了人们正在经历的西方文化的危机及其深层次的问题,从哲学上解剖了西方文明的内在病理,使人们对现代性危机的本质有了清楚的认识。伽达默尔说,这部著作“一举向广大公众传达了哲学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震撼而有的新精神”。[3](P250)这是当时以及后来层出不穷的现代性批判的著作,如《西方的没落》等所无法比拟的。后者只是描述和预言,而前者却是通过颠覆性的分析和内在解构来揭示西方文明的根本问题。用海德格尔晚年的助手冯·赫尔曼的话说,海德格尔是“以哲学史上深刻重大的事件方可媲美的方式,从根本上研究、动摇和更新了西方哲学传统的提问方式”。[4](P15) 二 奥地利作家穆齐尔在他的著名小说《没有个性的人》中说:“人们必须首先像一个小丑被他的紧身衣束缚那样,在他们的种种可能性、计划和感情中受到各种偏见、传统、困境和局限的约束,他能提出的东西也许才有价值、才能生长和持久。”这对于任何大思想家来说都是如此,对海德格尔当然也不例外。 三十而立。人们一般也是认为海德格尔只是在30岁以后,更确切地说,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在弗赖堡大学开的课中表明他走上了自己的思想道路。在此之前,他是一个先学神学后又转学哲学的学生,通过教授资格论文后在大学当讲师。在这期间,他基本上是循规蹈矩的学院中人。早期对天主教神学的学习使他自然受到经院哲学的很大影响。而他在中学时期就读过的《存在在亚里士多德那里的多重含义》,则使亚里士多德成了他私淑的导师。希腊哲学批判的实在论和亚里士多德—经院哲学的传统,构成了他走上自己的思想道路之前的哲学基础,尽管他此时的兴趣主要在逻辑和范畴学说方面。当然,这种思想倾向与当时统治德国大学哲学的新康德主义哲学是很合拍的。事实上,海德格尔此时除了亚里士多德和经院哲学的传统外,也受到了新康德主义的很大影响。从海德格尔的博士论文和教授资格论文中都可以明显看出这些影响。这两篇论文基本上是标准的学院论文,中规中矩,但很难说有什么自己原创性的东西,即使有,也是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