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3.14文献标识码:A 奥古斯丁如何处理性情(patheia)问题,是理解从希腊化哲学到中世纪哲学的过渡的一个关键环节。① 近年来随着索拉布吉(Richard Sorabji)的经典研究,学者们逐渐把焦点集中到了奥古斯丁对斯多葛主义的“前性情(propatheia)”的理解上。奥古斯丁基本上没有直接使用过这个词,但从他的种种相关论述来看,他一定是非常熟悉相关问题的。 学者们普遍同意,奥古斯丁认真研究过斯多葛主义的前性情观,并对它做了相当创造性的改造。不过,他的改造究竟意味着什么,人们却有不同的看法。索拉布吉仔细对勘了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对奥鲁斯·盖留斯关于前性情的引述(详见下),认为,由于奥古斯丁对一个关键词的误读,他完全误解了斯多葛学派的意思,以致彻底改变了西方哲学史对这个问题的理解。另外,奥古斯丁在讨论这个问题时不引对它讲得最多的塞涅卡,而引奥鲁斯·盖留斯,也是索拉布吉不满的一个原因。② 另外一位学者柏尔斯虽然也同意奥古斯丁的看法与斯多葛派有了很大的不同,但她却认为,奥古斯丁对前性情的讨论解决了困扰斯多葛学派的重要问题,是对西方哲学史的一大贡献。③ 究竟如何评价奥古斯丁在哲学史上的功过,更多是一个立场问题,我们姑且不必深究。不过,他对斯多葛派的反对仅仅是出于无意的误解,还是更有理论意义的有意的修正,却是一个更值得讨论的问题。 无论在早年的《论登山圣训》,还是后期的《论三位一体》、《上帝之城》、《旧约前七卷的问题》等著作中,奥古斯丁都有不少篇幅讨论过类似斯多葛派前性情的问题,更不用说他的书信和布道辞中大量相关的论述。④ 笔者认为,奥古斯丁对前性情的理解并不是出于简单的误解,而有着更深的考量;不过,柏尔斯把这称为西方哲学史上的一大贡献,恐怕也有些言过其实。笔者认为,奥古斯丁之所以把斯多葛哲学中非常中性的前性情也当做了罪,更多是出于基督教的立场和他的原罪观的重新审视。这一重新理解,确实对于以后深受基督教影响的西方哲学史中的性情观有深远的影响,但这种影响也不能简单地概括为一大发展。 一、前性情 在进入对奥古斯丁的讨论之前,我们先简要回顾一下自塞涅卡以来斯多葛哲学的前性情观念。在性情问题上,斯多葛派最著名的说法是“无情”(apatheia),即认为最智慧的人应该是绝对理性,不受性情的搅扰的。他们又有“中正之情”(eupatheia)的说法,即认为,智慧者虽然没有悲哀、恐惧、欲望等性情,但还会有审慎、快乐等好的情感,不过这些不是由于理性受到了搅扰,而只是理性的一种恰当表达。⑤ 但与此相应,斯多葛哲学中又有另外一个概念,即“前性情”(propatheia)⑥,这个概念在塞涅卡那里得到了最充分的表述(虽然他自己并未使用这个希腊词),与上述两个概念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前性情的观念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产生的,我们现在已经很难确定。⑦ 索拉布吉认为,塞涅卡之所以那么重视前性情,是为了平衡之前斯多葛派的两种倾向。古典希腊哲学普遍认为,性情是一种认识活动,斯多葛学派的克里希波继承了这一传统,但芝诺却认为,性情并不是理性本身的错误,而是对理性的不遵从⑧。为了调和这两派的观点,塞涅卡把性情的发生看做三阶段的过程。其初动是尚无理性介入的前性情,二动是理性的判断,三动才是智慧者应该避免的性情,也就是作为认识活动的性情。索拉布吉认为塞涅卡是第一个做出这种调和努力的哲学家,但因为斯多葛派文献不足,我们很难确定这是否是塞涅卡的独创。但不管塞涅卡的观点与正统斯多葛派有何关联,它与斯多葛派关于性情和无情的理解非常契合。罗马时期的其他斯多葛派哲学家也时常表现出类似的倾向。 塞涅卡对这个问题最详细的讨论是在《论愤怒》中。在此书的卷一,塞涅卡非常严厉地谴责了所有形式的愤怒,否定了试图为愤怒正名的任何努力,并强调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愤怒都表明了灵魂的一种软弱,不是德性,只能是欠缺。一个智慧的人,不能以任何借口允许愤怒的存在,更不能妄想通过愤怒来强化甚至实现德性。不过,到了卷二,他笔锋一转,指出,上述的论述全部建立在如何理解愤怒的基础上:“我们要问,愤怒究竟是从判断开始的,还是从刺激开始的,即,它究竟是自愿产生的,还是像我们心中的很多事情那样,是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产生的?”⑨ 这涉及了古希腊哲学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包括愤怒在内的各种性情,是不是在经过了理性判断之后产生的?⑩ 塞涅卡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很明确,没有经过理性判断的本能冲动算不上有罪的性情,只有在经过了理性判断之后仍然坚持的,才是应该戒绝的。 所有的愤怒都是由伤害引起的,不过,伤害刺激人产生的怒气和确定要报复的愤怒却是不同的。塞涅卡指出,只有在经过了心灵的首肯之后,才形成愤怒。真正的愤怒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心理触动,而是一系列复杂的心理过程:“心灵意识到了某事,并且很反感它,随后谴责它,最终要报复。如果心灵没有赞同对它的刺激,是不可能有这个过程的。”(11) 对愤怒的理解和定义适用于所有的性情,而这些问题涉及了斯多葛哲学关于认识论更大范围的讨论。(12) 塞涅卡认为,并不是所有的感性都是能被理性控制的,凡是不自愿,即没有意志赞同的感性活动,都是不可控制、不可避免的,比如“跳进冷水中带来的冷战,接触某物时的退缩,噩耗传来时的毛发竖立,粗俗的言辞导致的脸红,面临悬崖带来的眩晕”。(13) 这些都是人性的本能反应,任何理性都无法控制,哪怕最智慧的人也难免这些感觉。除去这些本能性的身体反应外,塞涅卡把观看戏剧或阅读故事时产生的共鸣也包括了进去。歌曲会激起人的喜怒,战鼓会激发人的斗志,一张图画、一个场景都会给人带来本能的刺激,而与理性判断无关。哪怕完全正义的处罚,其行刑场面也会让人毛骨悚然。人们还会受到周围气氛的感染,别人的笑会让人跟着笑,哀悼的场面会让人心有戚戚,海上的风暴会让人陡然变色。同样,美女在侧也会让人春心萌动,而这些也都和理性判断无关。塞涅卡指出:“这些不是性情,而只是性情之前的初始点。”(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