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主义”(empiricism)与“实用主义”(pragmatism)是所有进入哲学领域里的人都免不了会遇到的两个概念;尽管在理解上可能不尽一致,但大体上,就“经验”与“实用”这两个汉语的语义而言,大家又或多或少地受着某种传统理解方式的支配。 这种传统理解方式的支配,除了汉语的语义外,也与我们长期以来有关西方哲学的教学与研究有关;因为这种教学与研究事实上把“经验主义”作为一种哲学(信念?方式?特征?)与英国、把“实用主义”作为一种哲学与美国联系在一起。而英、美这两个国家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一直就不太好(我们甚至把不相信真理的相对主义、无道德感的讲求实用有效与自高自大的自我中心的西方人形象,或典型的资本家、资本主义的形象与这种哲学联系在一起);至少不如法国那么好(法国大革命、1848年革命及巴黎公社在我们的心目中一直熠熠生辉);而德国,尽管有二战中对犹太人的屠杀,但由于在哲学上有了马克思、恩格斯和费尔巴哈,所以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德国古典哲学也就一直是我们国家哲学研究的重点或中心,有了这样的基础,然后再从尼采、现象学、海德格尔、解释学一路延续下来,加上“德法之争”中法国“解构主义”或“后现代主义”的一大批思想家们振聋发聩的标新立异,大家的理论热情也经久不衰。 我这里没有丝毫贬低德、法哲学的意思;我只是想说,相对于德、法哲学的本体论或存在论思辨、浪漫主义的激进以及“重估”、“解构”中的独特魅力,英、美哲学总是显得很浅薄,正如“经验”与“实用”这两个概念本身就给人一种很浅薄的感觉一样。 如果说我们对英、美哲学的浅薄感在以前是相对于大陆理性主义者们所热衷于讨论的实体与属性、主体与客体、本质与现象的关系或传统形而上学中有关存在、先验自我、历史目的、价值依据等问题(这些都是一些标准的“思想”问题)有关的话,当达米特把经验主义概括为“语言先于思想”时,我们又感到他们所讨论的“语言”距离我们的生活太远。除了专门的研究人员,到底还有多少人会对涵义与所指、摹状词与指称、命名与必然性、量词与命题的关系感兴趣?这些命名、区分、关系适用于我们的汉语言吗?W·V·奎因在《经验主义的两个教条》中说,现代经验论哲学相信分析(如果一个陈述的真以意义为根据而不依赖于事实,它就是分析的),相信还原(每一个有意义的陈述都可以还原为一个关于直接经验的或真或假的陈述;再具体一些来说,就是每一个名词要有意义,就必定或是一个感觉资料的名字,或是这样的名字的复合物,或是这样的复合物的缩写);① 奎因说这两个教条其实是站不住的。我们不一定很懂这样一些复杂表述的具体含义,但我们也会认为哲学恐怕不能这样去强调“语言先于思想”,或干脆就把“思想”分析为语言,再把语言还原为与其相对应的感觉资料。 如W·V·奎因所说,这样一种对经验主义的理解本身就是肤浅的,至少是狭隘的;它不但使经验主义、实用主义肤浅化、狭隘化了,也同时败坏了欧陆哲学的本色。原因就在于我们从培根和笛卡尔的哲学中单线条地引申出了一条认识论的发展线索,并依此作为区分两大哲学派系的标准,并把这一标准贯彻始终;不但用它来区分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也用来作为划分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的界限。至于为什么会走到巴克莱、休谟,则寻找另外的解释原因,比如企图恢复宗教权威、满足于资本主义表面上的感觉经验等等。 在过去的教材中,我们总不忘用政治、道德上的需要来解释不同的哲学形态,但却一直未想到这种需要除了社会背景、历史原因、经济关系等等原因外,本身更是一种哲学上的需要。这种需要就是为政治、道德上的需要提供哲学论证或哲学依据。 这样看来,欧陆哲学相对来说反而要简单一些,因为有上帝,有实体,有所谓独断论的前提假设或自明性的原理,在这方面,数学、几何学的科学有效性为他们提供了有力的证据与模式。根据“神人同形”的假定,世间秩序的合理性、正当性不但获得了解释,随着主体性原则的确立,人不但会圆满地实现自己,而且这种圆满性与世间秩序的合法性、正当性也具有着同一性的完美性质;再后来,干脆把世间秩序的合法、正当理解为人性主体的外化,于是再“祛魅”;随着上帝的退隐并最终被杀死,人的主体性原则也就受到了根本上的挑战,而这一切挑战最后所落实的,依旧是人类政治生活、道德意识的来源与正当。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所谓欧陆哲学才不得不从头讨论世间秩序问题,讨论政治哲学与伦理学的“人学依据”,当这种讨论进行不下去时,就会再重新回到“神学依据”那里去。这自然是现代西方哲学在现代性危机中的一种选择,如列奥·斯特劳斯的政治哲学;当然也还有另外的选择,如“历史终结论”、“相互承认论”或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等等。 对英美的哲学传统来说,如果对人来说最真切的就只有经验,而这些经验是经由感官传达到意识中的,那么如何分析、认识意识经验当然也就是首要的问题。南大的陈亚军教授告诉我,他听一位著名的哲学家说过,胡塞尔的现象学其实来源于经验论,这当然是有道理的。欧陆哲学也讲的是意识(我思),但这里的意识不是被动接受外来刺激的零散的、点状的活动(这才使得分析、分解成为可能),而是“自我显现的实在”,这就第一,使意识脱离并不再与经验打交道,以免受其“污染”;第二,也说明了所谓的理性主义,本质上不过是浪漫主义的表现主义(既然万物都是上帝的自我显现,那么也就可以理解为是意识或自我的自我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