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这个著名表达式以来,围绕它的争论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当代法国著名的笛卡尔专家马礼荣(Jean-Luc Marion)从笛卡尔第二沉思中另一个同样出名的表达式“我存在,我实存”(Ego sum,ego existo)出发,通过一种对话理论重新阐释我思问题,认为“我”首先是一个被思的东西(res cogitata),然后才是去思的东西(res cogitans),即我思的我。简言之,“我”首先是他。本文试图对这种另类解读的背景、内容、价值以及所遇到的困境作出探讨。 后人提及笛卡尔对于我思问题的经典表述主要有:《方法论》中的“…cette vérité:je pense,donc je suis①”(……这一真理:我思,因此我存在)(Descartes,1925/1987,p.32,1.18-19),《沉思集第二组答辩》中的“…ego cogito,ergo sum,sive existo”(……在思的那个自我,因此我存在,或我实存)(ibid,1964-1974,Ⅶ,p.140,1.20-21),《哲学原理》中的“…haec cognitio,ego cogito,ergo sum,est omnium prima et certissima”(……这一习得的认识,在思的那个自我,因此我在,是所有东西中首要的和最确定的)(ibid,Ⅷ-1,p.7,1.7-8),《与布尔曼(Burman)会谈录》中“…cogito ergo sum…”(……我思故我在……)(ibid,1981,pp.18-19)等,笛卡尔之后的众哲学家对该问题的回应基本上也都围绕这些表述而展开,尤其围绕着“我思故我在”这个最多被引用到②、却又最有问题的表达式而展开。众哲学家阐释我思问题的动机、内容和目的各不相同,不过马礼荣认为还是存在着一种主流传统:“它从自我(l’ego)与自身之等同出发,借助于其众思维活动,因此依据与其存在的同一,来思考该问题”(Marion,1996,p.7);马礼荣称这种传统解释为符合规范的解释。 问题是,“我思故我在”这个表达式穷尽了笛卡尔我思问题的全部思想吗?或者说,这种符合规范的传统解释有效地阐发了我思问题的丰富性吗? 20世纪70年代以来,有几位笛卡尔哲学的当代杰出研究者另辟他径,以第二沉思那句同样著名的表达式“我存在,我实存”作为突破口,试图还笛卡尔我思理论的本来面目,马礼荣就是其中之一。乍一看来,第二沉思中“我存在,我实存”这一表达式并不包含丝毫的我思因素,于是有人就会问,这一表达式能否既克服传统解释的不足,又有效表达笛卡尔的我思思想呢?马礼荣认为,只有从第二沉思的具体文本入手,从这一表达式之前的一组句子出发,才能回答这一问题。 在“我存在,我实存”这一命题得出之前,有一组句子。具体来说,从《笛卡尔全集》第7卷第24页第19行到第25页第24行(Descartes,1964-1974,Ⅶ,pp.24-25)(下面的中译文全部从拉丁文译出,同时参见第9卷第19页的第一版法译文[ibid,Ⅸ,p.19]),它们展开了一系列复杂的论证。在马礼荣看来,正是这一组先前的句子以及它们所展开的论证,直接导致上述命题。他把这一组句子分为四个时段:第一时段为第7卷第24页第19-24行,紧接前段的结论即“没有东西是确定的”,并试图对此提出异议,从刚刚所清理的全部东西出发,来询问是否就没有“某种别样的东西”呢?笛卡尔运用反问的方式,实际上肯定了甚至连最小的应被怀疑的机会都不会存在的这种“别样的东西”,并随即对它作出了某种限定:“……某位,上帝或者我会用名字来称呼他的不管哪位”。马礼荣认为,既然用上帝或其它名字来称呼他,那他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另一个东西(un autre),而是另一位(un autrui③)。这“某位”或“另一位”在这一系列论证中占据着关键的地位,因为它打开了一种对话空间,即自我与未定的“另一位”之间的对话空间。(Marion,1996,p.22)尽管“另一位”是未定的、匿名的,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其作为对话者的功能,因为,一方面,“我会用名字来称呼他”;另一方面,“他让这些思维活动本身在我之中自由放任”;相反,匿名性反倒强化了其功能。之所以说这一对话者是功能性的,是因为,在这一时段,他既没有具体的名字、不实存,也不表现出本质,而是一上来仅仅作为自我的一个对话者而已,仅仅具有对话者的功能而已。 熟悉第一、第二沉思中笛卡尔批判性怀疑进程的读者很容易理解,马礼荣在此所说的“对话”关系,实际上也是之前所说的“他骗我”或“他使我弄错”(me fallit④)关系的一种概括。笛卡尔随后的一句话又加强了这“另一位”的必要性:“尽管或许自我本身可以是它们的来源,但是确实我为什么要考虑这个呢?”换言之,尽管“我”可以是这些思维活动的产生者,不过这一替换并不足以动摇上述对话结构,因为对于笛卡尔来说自我可以同时占据自身与“另一位”的位置;更何况“我”的确要考虑的是上面需要“另一位”在场的对话空间这一情况。可是为什么呢?原因也很简单,虽然“我”至少是“某个东西”(aliquid),但由于前面“我已经否认我既没有任何众感官,也没有任何躯体”,“我”实际上已经无法通过自身来保证自己的实存,换言之,“另一位”的介入对于我的实存是必需的,这就到了第二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