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汉语学界对海德格尔思想的引介开启以来,一个难题就已经不可规避地纠缠于这一进程中:我们究竟该如何翻译海德格尔思想中的“Dasein”一词?学者们已经提出了多种解决方案,如“亲在”(熊伟),“此在”(陈嘉映),“缘在”(张祥龙),“达在”(陈天庆)等译名,亦有学者建议悬置不译(叶秀山)。译者之间的争执挑明了一个基本事态:迄今为止汉语学界尚未对此译名问题达成共识,而这种共识之所以难以达成,原因倒不在于译者各自对此问题之领会的用力方向或程度之别,而或许在于对“Dasein”这一词语的领会乃是理解海德格尔思想宗旨的关键(对此判断的阐释将在下文中展开)。更具体地说,此词之所以难译,实是因为它既旧又新,即它不仅是德国哲学的一个传统词语,同时又被海德格尔赋予了复杂而深刻的新意。那么我们所面临的一个翻译窘境就在于:即使我们能深刻领会和把握海德格尔对此词所赋予的新意,但由此而来的相应译名必然又与此词在德国哲学传统中的释义相抵触。这无疑是一个难题,是以陈嘉映先生对某些译名有如此质疑,“在康德那里,在黑格尔那里,我认为同样可以把Dasein译作‘此在’,但我们在那里也可以译作‘亲在’吗?我们愿意把德国人时时在说的da译作‘亲’吗”,“这样的译名太偏重于一个概念在一个哲学家那里的特定用法,而不是一个语词在一种语言里的基本用法”①。 但这一质疑本身也需要被质疑:如果海德格尔对“Dasein”一词的赋意的确迥然有别于传统意义,甚至,如果不把这种差异着重显现出来,就有可能两头落空,那么我们究竟是否有必要坚持以一个译名一以贯之? 但这还不是我们面临的根本窘境。最大的窘迫来自海德格尔本人的以下断言:“Dasein”是不可译的! 在海德格尔全集第49卷《德国唯心论的形而上学》中,海德格尔对“Dasein”概念的释义问题有一番清晰而深刻的阐释,不仅着力强调他对“Dasein”一词的使用“不同于以往任何一种习见意义”,甚至指出,“这里‘Da-sein’所意谓者,对于西方历史迄今为止仍是未被经验的……在这种意义上——《存在与时间》正是依此来思Da-sein的——‘Da-sein’这一词语是不可译的(unübersetzbar)”②。 倘若我们直面这种窘迫,我们就必然会有更深的疑惑:即使我们放弃了一以贯之的译名策略,仅就海德格尔的“Dasein”概念而言,我们究竟是译还是不译?如果德国读者在阅读海德格尔之“Dasein”文本时都需要阐释性地解读,我们究竟有何标准来裁定译名之合理性③? 对于海德格尔而言,这种“不可译”无疑是指,那个始终未被西方历史经验的、始终要求被重新提问与理解的问题仍然处于昏暗之中,仍然拒绝“让渡自身”(sich übersetzen),仍然要求着我们去更进一步洞悉其中未曾启明之处。 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海德格尔究竟为此词赋予了何种新意,为何不用它词而用这个词语来阐释思想?为了阐明这种“新意”,为了澄清何以选定这个词语来转释新意,显然有必要先弄清楚,“Dasein”之旧意如何。唯有这一基地被清理出来,我们才能进而把握其之意义并对我们的处境有所反省——其何以不可译以及这种“不可译”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Dasein”在德国哲学中的传统含义 根据《哲学历史辞典》,沃尔夫首先用Dasein来翻译existentia(“实存”),尽管他更多地是用Existenz(此系existentia的德语化转写)或Wirklichkeit(实际性)来翻译existentia,但Dasein却从此成为德国哲学的一个重要词语。沃尔夫是在潜能与现实行动之联系中来理解existentia的,并将其把握为“可能性的实现”:可能性是遵循不矛盾律的可思想性;所谓实际的(wirklich),既在彼此相继的物之序列中有其充足根据,又在整体上被规定。沃尔夫以Dasein来对应existentia的做法影响了此后一批德国哲学家,如鲍姆迦登同样将Dasein与existentia等同看待,他以更精炼的方式将existentia阐释为一种关于“某物”的整体规定:只要它当下如此存在,它就不仅是从其内在的可能性而来获得自身而且是可彼此相与的。 与沃尔夫学派的观点相反,克鲁休斯指出必须区分“物的实际的Dasein”与它的作为“思想观念中的纯存在”的“可能性”。因为,当我们将某物表象为实存着的,我们的理智存在就会迫使我们,除了思考物的形而上学本质,也还要去思考切合它自身的“何处与何时”(ubi und quando)并如此将其处置为实际的。“因此实存是物的这样一种谓词,借助于它,我们能够在思想观念之外,在任何处所、任何时间都能发现物”。据此,我们可以说,“实际性的特征最终总是[显现为]在我们理智之中的感觉”,亦即,所谓Dasein,只有依照着普遍有效的、综合的、不可分割的时间和空间标准,它才能作为一种本质上归属于理智的“实存之抽象”而得到思考。门德尔松持有相同的观点:在我们的理智中,可能性与实际性一直都有“令人不安”的分歧,我们从来都不能将物的所有可能的规定性一一阐明,因此偶然之物的Dasein只能是来自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