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3926(2009)07-0224-07 三、作为一种创生性书写的哲学解读的理论可能 1993年4月22日和23日,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思想与社会中心举办的主题为“马克思主义的出路?”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德里达连续作了两场题为“马克思的幽灵们——债务国家、哀悼活动和新国际”的演讲。该演讲扩充后很快以法文版和英文版出版,在国际学术界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国际左派们惊呼,原来解构理论也关心政治,而且是左派政治!国际右派们则愤恨,德里达又抛出了一根反正统的毒刺。在这样一种(接受)语境下,德里达的马克思解读很快便被纳入到一个固定的题域:马克思主义与解构主义。在这一题域的范围下,人们纷纷将关注的焦点集中为:到底是解构主义浪子回头,回归了马克思?还是马克思主义落魄飘零,得遇了德里达的解构救星?这样的解读充满挑战,非常具有现实针对性。然而,由于其过分重视阐释的内容,过分在意德里达前后期思想的转折,因而相对忽略了解构思想的一贯旨趣和前后期思想的内在关联性。事实上,与中前期的所有思想史重释一样,德里达的马克思研究,重要的也不在于具体的阐释内容,而在于以之(即马克思主义话语和围绕马克思的争论)为试验场,拓展他那犀利的解构策略,并敞现一种更隐蔽的使阐释得以可能的公理系统或前提预设。在此意义上讲,德里达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就不应单纯地把它视为是一个应用解构学的典型例子,而更应把它视为是前期理论解构学探索的持久延续和深入推进。 德里达是如何在重读马克思的过程中全方位地颠覆传统阐释学的前提预设而全新地把握住哲学话语解读的一般方法论原则的呢?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对精神史、思想史或文化传统之生成机制的奇警分析和对“哲学话语的幽灵谱系”的诡秘揭示。 与十几年前的海德格尔/尼采阐释一样,德里达对左/右派马克思主义话语的解构,也是从赋予马克思这一专名的单一性和唯一性之不可能性入手的。只不过,与海德格尔/尼采重读不同的是,对马克思的重读,一开始就遭遇了一种读与不读而不仅仅是怎么读的生存还是毁灭的急迫性:随着冷战的解体、全球资本主义政治经济文化体系的暂时胜利和左派马克思主义阵营的沉默,西方资本主义世界普遍充斥了一种乐观情绪——资本主义已一统天下,马克思主义已经终结,历史已经终结!在这样一种启示录式的末世论语境下,读与不读马克思,就不仅变成了一个政治问题,一种伦理责任,而更是成了一种急迫的历史使命。因为,如果真的要负责任地回答“马克思主义往何处去?”、“马克思主义行将终结?”这样一些问题,①前提,就是在回答“是否只有一种马克思主义?”、“是否只有一个单一的或唯一的马克思?”之外(之前),还必须要回答,对于人类历史的发展来讲,是否必然要遭遇一种末世论且惟有这种末世论?如果事情不是这样,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历史实事?由于这些问题无法回避,由此,还原某种传统的历史叙事之公理系统,重建一种新的历史叙事之前提预设,就成了重读马克思必须要面对的一个首要问题。——从这样一个角度讲,颠覆传统的历史叙事之公理系统,重建新的历史叙事之理论地基,才是从理论上裁决“哲学话语的解读可能性”之真正前提(也是其最终目的)。 历史到底会向何处去呢?或者换句话说,历史到底是如何生成的呢?它真的行将终结吗?在整个演讲的“开场白”中,通过对“最终,我当然希望学会生活。”这句牵动着每个人的生存意绪因而对之耳熟能详却又从未认真反思过的习惯用语所具有的悖论结构的奇特分析,德里达便简要地揭示了某种隐秘的反正统历史观的历史之真实。 且让我们来追踪一下德里达的思路: 有个人,您或者我,站起身说:“最终,我当然希望学会生活。” 但为什么是最终? “学会生活”:多么奇特的一个警句。谁去学?向谁学?教会人怎么生活,但向谁教?我们会明白吗?我们会懂得怎样去生活吗?并且首先,“学会生活”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为什么是“最终”?[1] 这里,通过将生活对象化、主客分离化、本质化和目的化之可能性/不可能性的追索与诘问,德里达显然召回了为这一习惯用语所遮蔽的如下事实:在走向存在之最终皈趋的历程中,人之生命、生存和生活的本体一体性或不可分离性。在这样一种本体化的返观中,我们马上发现,(以前从未怀疑过的)学会生活/学会存在这一说法/事件,原来竟是如此神秘、如此游移不定、如此充满悖论:“学会生活,从自身且靠自己完全独自一人学会生活,或者说自己教会自己怎么生活(‘最终,我当然希望学会生活’),对于一个活着的生命而言,不是不可能的吗?这难道不是逻辑本身所不允许的吗?”[1](P.2)因为,生活,按照定义,并非人所能学会的东西。你不能向自己学,也不能向生活学,或者说不能由生活本身来教会生活。于是,对于生活这一本体一体化的事件本身来讲,某种内在的撕裂便发生了:你只有向另一个人且是通过死亡来学,亦即,只能向弥留之际的另一个人学。 不论是在外部的边界还是在内部的边界,学会生活,都是一种在生与死之间的异常教学。然而,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智慧更必要更伦理的了:学会生活——独自一人从自己且靠自己去学,否则终生都不会懂得怎么去生活。由此,对于一个被认为还活着的生命而言,“我们当然希望能学会生活”,这实在是一个奇特的承诺。“它尽管不可能却又相当必要。它没有任何意义,也不可能是公平的,除非它能和死亡达成协议。我的死亡也好,他人的死亡也好,都是一样。”[1](P.2) 如果前述分析是成立的,那么,我们便可以跟随德里达,把捉那“学会生活”的本体结构:在生与死的裂隙与关联之间,某个既非实体、又非本质、亦非存在的,本身永远也不会到场的他者/幽灵/鬼魂到场了,出现了。离开了他,你就不可能维护自身。你只能和他交谈且只能谈论他。“‘学会生活’的时期是一个没有监护人在场的时期,这个时期的意义就是:学会和鬼魂一起生活。”[1](P.3)换句话说,人(自我)只能在精神(存在)共同体的幽灵谱系(他者)中才能生活。“换一种方式生活,且要活得更好。不,不是更好,而是更正当。但是是和他们一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