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 K261 [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1002-0209(2009)03-0005-17 陈独秀曾说过,在新文化运动中,“蔡先生、适之和我,乃是当时在思想言论上负主要责任的人”[1](P642)。蔡先生表面上是老好人,但事关大节或他认准的事,倔强坚持,不肯通融。陈独秀不仅肯定了蔡元培是其时三位最主要的主持者之一,而且也肯定了他在新文化运动中独具个性。学界对于新文化运动中的蔡元培,虽不乏研究成果,但是,于其独具的个性,却甚少有系统的论列。爰作是文,以就正于贤者。 一、前后期的角色转换 新文化运动虽肇端于1915年9月《青年》杂志的创刊,但它真正得以发舒,并进而掀起洪波巨澜,却是始于1917年初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并将陈独秀诸人及《新青年》引进学校。“五四”前的蔡元培,没有直接介入新旧派的论战,甚至也没有发表过直接表态支持新文化运动的文章;但他却顶住了旧势力攻击所谓“覆孔孟、铲伦常”所带来的巨大压力,勇敢地保护了陈独秀诸人。人所周知的蔡元培著名的分别致《公言报》和林琴南的公开信,以及他为保护陈独秀不惜拍案而起,反映了这一点。陈独秀说:“蔡先生自任校务以来,竭力扩充,而各方之阻力亦日大,如安福俱乐部当权时,即无日不思与北大反对,蔡先生之精神力用之于对付反对者三分之二;用之于整理校务者,仅三分之一耳。”[2](P354)胡适也说,自己在北大得到了蔡校长的大力支持:“他是一伟大的领袖,对文学革命发生兴趣,并以他本人的声望来加以维护”[3](P162),同样反映了这一点。惟其如此,梁漱溟以下的论断便自有其合理性:“所有陈胡以及各位先生任何一人的工作,蔡先生皆未必能作;然他们诸位若没有蔡先生,却不得聚拢在北大,更不得机会发抒。聚拢起来而且使其各得发抒,这毕竟是蔡先生独有的伟大。”[4](P348)足见,“五四”前的蔡元培,其主要的贡献之一,便在于充当了新文化运动的庇护人。 值得注意的是,1920年初蔡元培在《新青年》上发表了著名的短文《洪水与猛兽》。他将新思潮即新文化运动形象地比作洪水,将军阀比作猛兽,以为中国现状可算是洪水与猛兽斗,“要是有人能把猛兽驯伏了,来帮同疏导洪水,那中国就立刻太平了”。胡适在发表是文的“附记”中强调,这是“很重要的文字,很可以代表许多人要说而不能说的意思”[5]。罗家伦则称之为“光芒万丈的短文”[6](P84)。笔者以为,是文公开号召支持新思潮以反对军阀,固属难能可贵;但它以洪水比喻新思潮的“洪水”论,同样值得重视。在蔡元培看来,新思潮似滔滔洪水,来势勇猛,把旧日的习惯冲破了;同时,犹如水源太旺了,泛滥岸上,难免冲毁了田庐。对付洪水,禹用导法,使归江河,结果不但无害,且得灌溉之利。对于新思潮,也不能湮,只能导,令其自由发展,自然有益而无害。蔡元培的“洪水”论,耐人寻味:既将新思潮比作洪水,他实际上便是预设了它难免有自己误区的前提;强调“来帮同疏导洪水”,很显然,他也不单是强调支持新思潮的自由发展,而是同时强调了积极引导的必要性。要言之,强调对新思潮即新文化运动要加以积极正面的引导,这是蔡元培“洪水”论的根本取向;从整体上看,它是“五四”后蔡元培推进新文化运动发展策略转变的重要思想表征。 “五四”后的蔡元培接连发表了诸如《新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何谓文化》、《东西文化结合》等一系列的文章与演讲,就新文化运动如何进一步健康发展,直抒胸臆。这表明,蔡元培的角色正悄然发生了变化,即由庇护人进而转变为积极和正面引导新文化运动的“疏导洪水”者了。“五四”后,蔡元培对“洪水”即新文化运动的“疏导”,主要表现有三: 其一,尖锐批评新文化运动的流弊。蔡元培对新文化运动有崇高的评价,以至于将之与欧洲的文艺复兴相提并论。例如,他在旧金山中国国民党招待会上演讲,说:欧洲文艺复兴始于但丁的文学,“今中国之新文化运动,亦先从文学革命入手。陈独秀、胡适、周作人、钱玄同诸氏所提倡之白话文学,已震动一时。吾敢断言为中国文艺中兴之起点。”[7](P62)至于他亲自为胡适的《中国古代哲学史》作序,予以高度评价,大力推荐,从而有力地提升了作者的声望,更是人所尽知。但是,这一切并不影响他尖锐批评新文化运动存在的流弊。1919年12月蔡元培在《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一文中指出:文化运动已成时髦,“解放呵!创造呵!新思潮呵!新生活呵!在各种周报上,已经数见不鲜了”;但是,人们若不能超越利害,保持平和的心态,单凭个性的冲动,环境的刺激,而投身新文化运动的潮流,必然会出现三种流弊:一是言行不一。看得明白,责备别人也很周密,但是,“到了自己实行的机会,给小小的利害绊住,不能不牺牲主义”。二是假公济私。“借了很好的主义作护身符,放纵卑劣的欲望”。三是偏激与急功近利。“想用简单的方法,短少的时间,达他的极端的主义”。他强调,上述三种流弊,事实上已经发生了:“这三种流弊,不是渐渐发见了么?一般自号觉醒的人,还能不注意么?”为此,他呼吁“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以便“引起活泼高尚的感情”[8](P361,362),使文化运动得以健康发展。 其二,不赞成简单否定旧文化,主张对复杂的文化问题,应持分析的态度。陈独秀诸人不乏批判旧文化的勇猛气概,但他们强调新旧不两立,主张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全盘否定传统,不免失之简单化。蔡元培对此不以为然,主张对复杂的文化问题,应持分析的态度,反对绝对化。他指出:“我们既然认旧的亦是文明,要在他里面寻出与现代科学精神不相冲突的,非不可能”。例如,孔子强调因材施教,“可见他的教育,是重在发展个性”;他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就是经验与思想并重的意义”;所谓“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多见阙殆,慎行其余”,“这就是试验的意义”[8](P350)。蔡元培主张白话文,他曾指示北大平民学校中学班:“国文全练习白话”[2](P473)。但是,他并不认为一定要绝对排斥文言文。他在女高师讲演说:“我敢断定白话派一定占优胜。但文言是否绝对的被排斥,尚是一个问题。照我的观察,将来应用文,一定全用白话。但美术文,或者有一部分仍用文言。”[8](P358)他在另一处又说:“我信为应用起见,白话文必要盛行,我也常常作白话文,也替白话文鼓吹;然而我也声明:作美术文,用白话也好,用文言也好。”[9](P233)同样,蔡元培全力支持新文学,但相信旧文学也有自己不容否定的价值:“旧文学,注重于音调之配置,字句之排比,则如音乐,如舞蹈,如图案,如中国之绘画,亦不得谓之非美术也。”[8](P333)他既热心地为沈尹默的新体诗集作序,同时也不赞成“青年抱了新体诗的迷信,把古诗一笔抹杀”[8](P400),故同样乐于为浦瑞堂的《白话唐人七绝百首》作序。蔡元培主张对新旧文化问题持更加冷静、平和与客观的分析态度,于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