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时期,国共两党分别遵行各自的政治学说,并且严格守护各自的核心利益,因此,两党合作关系的建立,绝对是有条件的。这是一种具有双重性质的合作关系。一方面,双方对各自所持的合作条件相互承认、相互接受,另一方面则又互为拒绝、互为抵制,既合作又对立。皖南事变的发生,说到底,其实就是两党之间的这种双重关系与生俱来的结构性矛盾,在一定条件之下的一次集中展现。 皖南的军事冲突发生之后,接下来便是它在政治上的反映,最后,全部问题归结为一点:皖南的这件事在政治上如何了结。 国共关于皖南事变的政治处理大体分为四个部分。其一,各自发出的政治信号,这个问题的实质就是各自的基本立场;其二,两党关于事变性质的定性,这个问题的实质就是事变的责任应由何方承担;其三,两党对事态的控制,这个问题的实质就是为回旋留出余地;其四,双方开具的条件,这个问题的实质就是双方将以怎样的条件和方式妥协,从而继续保持合作。 由于皖南事变是对国共合作的一次严峻考验,其正反两方面的经验,长期以来被各类论著反复提出。相关论述基本上是在这样一个范围内展开:中共是如何打退国民党的第二次反共高潮的。围绕中共一方的判断、决策、方针、措施等等,做出了较为系统的政治总结。① 其局限在于,对于国民党一方的材料很少采用,并且缺乏具体分析,因而不能反映问题的全貌。 本文将依据信号、定性、控制、条件四个要点,采用多方材料,反映多方意图,力求展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综合研究。 两道命令与两个信号 皖南事变始于1941年1月6日,14日基本结束。从1月15日起,重庆军政高层人士开始磋商新四军问题的处理方案。 军事委员会的会商时间定于1月15日上午。是日会议之前,参谋总长何应钦造访军令部长徐永昌,徐记载:“早间敬之来,研讨对新四军善后问题……敬之主消灭原来之新四军,另为叶[挺]编一新四军,余极赞同,盖可藉此得以暴共党阴谋,使叶挺有地位……” 何应钦字敬之。所谓另编一新四军,就是保留新四军之名,而去除中共领导之实,留名而去实,这是蒋对付地方军阀通常采用的手段之一。何的这个意见得到徐的赞同。这个意见有两个要点:其一,何与徐此时尚无取消新四军番号之意;其二,何与徐此时亦无惩办叶挺之意。何应钦所以于军委会会议之前私访徐永昌,就是要事先取得一致,然后使该意见在会议上得以通过。 接下来徐记载:“九时半往军委会会商该问题。”然而会议召开之后,何与徐早间商谈的这个意见未能成为主导性意见,主导意见出自副参谋总长白崇禧。徐记载:“健生主张宣布新四军不服从命令,及其谋窜扰后方等之经过,即取消该军番号,叶挺交军法。”白崇禧字健生。白之意见其核心也是两点:取消新四军番号,惩办叶挺。这两点与何、徐早先“另为叶编一新四军”的拟议正相反。 从徐永昌的记载看,会议基本围绕白崇禧的意见展开争论:“贵严恐与共党全面破裂,主妥协怀柔。文伯相当附合之。余与敬之、为章则同意健生主张。”贺耀祖字贵严,时任侍从室第一处主任。张治中字文白,时任军委会政治部部长,文伯为笔误。刘斐字为章,时任军令部次长。这个记载表明,围绕白崇禧方案,重庆军委会形成两派意见,贺耀祖、张治中主张妥协怀柔,而何应钦与徐永昌则放弃了自己早间的意见,转而与刘斐一道支持白崇禧。 蒋当时居住于重庆郊外的黄山官邸,15日下午,军委会诸人前往黄山向蒋汇报,何应钦、张治中因故未到。徐永昌记载:会议“仍为研讨对共军处理方案。余与程颂云、白健生、刘为章仍主公开正面宣布之,贺贵严仍恐破裂。”程潜字颂云,时任副参谋总长。所谓公开正面宣布,指撤消新四军番号和惩办叶挺这两件事应公开宣布,此即白崇禧上午的主张。尽管贺耀祖仍持异议,但加入程潜的支持之后,白之意见已明显居于主导地位。 在黄山官邸会议上,徐永昌的立场不仅已远离其早间的态度,甚至超出白崇禧意见范围。如果说白案还仅限于军事,而此时的徐则将问题引向政治,主张在政治上与中共全面破裂。徐说:“政治上全破裂与国家有利。一、共党今日系以国民党打国民党……尤其能公开活动其阴谋与煽惑青年,破裂则当难再假借利用矣。二、共党两年来之行动早不因未破裂而少有顾忌,彼不以大兵加于中央军者,正为其假借中央法令也,正为其假借抗战以争取民众也。三、果不破裂再假以一二年假借利用时间,其势力必至可以接受俄国正式接济……再迟恐至不堪设想。” 所谓政治上全破裂,就是主张终止国共合作。徐之三点意见,其核心就是国共合作被中共利用于发展自身势力,因此合作对国民党不利,而破裂则有利。 这样,在1月15日下午的黄山官邸会议上至少提出三种意见:其一,白崇禧的意见,主张撤消新四军番号,将叶挺送军法审判,并公开宣布。但仅限军事,不涉及政治。其二,贺耀祖的意见,担心与中共破裂。其三,徐永昌的意见,主张在政治上与中共全面破裂。 从徐永昌的记载看,蒋对三种意见均未明确表态,其惟一的表态是:“蒋先生主再考虑一夜”。② 亦即蒋还要做进一步的权衡。 经过1月15日上下午两次会议,尽管蒋尚未做最后裁决,但白崇禧方案已经成为主流意见。由于白案主张公开宣布新四军事件,这就涉及到宣传问题。1月16日,重庆党政军高层会商此一问题,王世杰时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参加了这次会议。王记载:“今日军委会约集党政各有关机关,研讨关于新四军问题之宣传方案。白健生、程松[颂]云等均主发布命令取消新四军番号,叶挺交军法审判,通缉项英,并宣示新四军之罪状。予主张不作公开声明,白健生反对。”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