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子亡故二十周年之际,似乎海子的一切已经“盖棺论定”,但是海子1983年完成的第一本油印诗集《小站》的公开出现和迟来的“重生”成为重新认识海子诗歌和人生的一个重要契机,也为反思中国当代汉语诗歌恶劣和失衡的诗歌生态问题提供了平台。《小站》无论是在思想容量、诗歌理想和核心意象等方面都成了研究海子诗歌的一个必须的起点,遗憾的是具有重要诗歌史价值的《小站》因为多年的雪藏而导致了海子研究和中国诗歌批评生态的停滞甚至退化。基于此,海子仍然是一个需要不断“重塑”的未完成的诗人。 概念化、消费化的海子及失衡的诗歌生态 自从1989年3月26日之后,每年的春天都成了一个诗人的节日,这个诗人就是海子。每年三月全国各大大中小学和各个省份都展开官方的或民间的纪念活动,海子不仅进入了教材和诗歌史,也成了房地产开发商赚得资本的噱头,而且海子的经典化仍在继续。我觉得在当下谈论海子更多的时候成了一种流行的消费行为。我之所以完成这篇关于海子以及海子研究问题的文章并不是为了集体性的纪念活动,而是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动因使我重新反思海子到底给中国诗歌写作和诗歌批评带来了什么?在我看来,海子现象已经成为当代汉语诗歌生态的一个经典化的寓言,换言之,就海子的诗歌和人生可以反观中国当代汉语诗歌生态存在的种种显豁的问题和弊病。海子在接受和传播过程中被不断概念化和消费化,与此相应诗歌生态开始失衡。而揭开中国当代汉语诗歌生态问题的序幕必须从海子开始,此外的任何诗人都不可能替代海子,因为海子在当下甚至多年前海子已经成了“回望80年代”的一个标志性符号甚至是被人瞻仰的纪念碑。问题的关键是在浩如烟海的关于海子的研究和回忆性的文章中,中国诗人尤其是诗歌批评界已经丧失了和真正的海子诗歌世界相对话的能力。翻开各种刊物上关于海子的文章大多是雷同的复制品和拙劣的衍生物,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是海子的死亡和他的情感生活,海子一生的悲剧性和传奇性成了这个时代最为流行的关键词,而海子的诗歌写作和诗歌成就倒退居其次。海子的自杀在诗歌圈内尤其是在第三代诗歌内部成了人们谈论的热点,也如韩东所说海子的面孔因此变得“深奥”,而对于一般读者而言海子的死可能更显得重要,因为能够满足他们廉价的新奇感、刺激心理和青春的力比多冲涌。甚至当我们不厌其烦一次次在坊间的酒桌上和学院的会议上大谈特谈海子的时候,我们已经忽视了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海子?海子死亡之后,海子诗歌迅速的经典化过程是令人瞠目的,甚至这种过程的迅捷和影响还没有其他的诗人能够与之比肩。当然,骆一禾和西川在海子死之后编选和出版海子诗集付出了相当努力也费尽了周折①。我们面对海子已经形成了一种阅读和评价的惯性机制,几乎当今所有的诗人、批评者和大众读者在面对海子任何一首诗歌的时候都会有意或无意地将之视为完美的诗歌经典范本。这种强大的诗歌光环的眩晕给中国诗歌界制造了一次次幻觉,海子的伟大成了不言自明的事情。所以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海子这个生前诗名无几的青年诗人在死后成了中国诗坛绕不开的一座旗帜和经典化的纪念碑,而我们也看到这位诗人生前的好友寥寥无几甚至多已作古,然而我们在各种媒体尤其是网络上却看到了那么多自称是海子生前好友的人。我们只能说海子已经是一个被完型和定型化的诗人,是一个过早盖棺论定的诗人,但是我们忽视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即我们目前所形成的关于海子的刻板印象实际上仍然需要不断地修正和补充,因为时至今日海子的诗歌全貌仍然未能显现,海子作为一个诗人的完整性仍然处于缺失之中。 由《小站》的“重生”反观当代诗歌的生态问题 从1989年到2009年整整二十年的时间里,中国的诗人、批评家和读者捧着几本海子的诗集沉浸于悲伤或幸福之中,悲伤的是这个天才诗人彗星般短暂而悲剧性的一生,幸福的是中国诗坛出现了这样一个早慧而伟大的“先知”诗人。除了极少数的诗人和批评家委婉地批评海子长诗不足之外,更多的已经形成了一种共识,即海子的抒情短诗是中国诗坛的重要的甚至是永远都不可能重复也不可能替代的收获。无论是《土地》(春风文艺出版社,1990年)、《海子、骆一禾作品集》(南京出版社,1991年),还是《海子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甚至影响更大的《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都成为中国最具号召力和影响力的诗歌选本。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海子诗集在死后极短时间内面世对于推动海子在中国诗坛的影响和经典化是相当重要的,也正如当年的骆一禾向西川所强调的我们无法指望五十年或一百年之后会有人重新发现一个过往的诗人②。尤其是西川的《海子诗全编》从其刊行之日起一直是作为最为权威的海子诗歌选本出现的。然而人们似乎已经遗忘了一个重要的细节,包括《海子诗全编》在内,一百年来中国作家所谓的“全集”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囊括了作家所有作品的全集的③。由于政治、社会、美学以及个人的原因,种种全集都隐藏了作家的一部分甚至是相当重要的具有文学史研究价值的文本。西川编选的《海子诗全编》仍然是一部残缺的“全集”,海子这条完整的诗歌河流被中断了,而这种后果却是如此的严重而不可弥补。这正如当年的赵家璧所说的研究一位作家的成长过程单单读他事后结成的文集是远远不够的,所以说中国作家的“全集”并不可靠,甚至有极端的诗人不断篡改和修订已经公开发表的作品。即使2009年3月西川编选的《海子诗全集》增补了海子此前从未公开发表过的一部分诗作,但是海子仍然有些诗作包括信件没有进入公众的视野。《海子诗全集》的面世是纪念海子逝世二十周年一个很好的方式,但是在我看来,《海子诗全集》中所增补的海子生前自印的第一本油印诗集《小站》④在迟到中揭开了中国当代汉语诗歌生态的失调甚至恶性循环。这可能是包括西川等海子生前好友所没有想到的事情。那么,为什么在海子的诗歌写作历程中具有相当重要性和研究价值的《小站》被西川给有意地搁置了十余年之久?而搁置之后对海子研究以及中国诗歌生态所带来的后果又是什么呢?首先有一点必须强调的是,关于《小站》的单独出版。据笔者所知,荣光启从2007年1月从诗人陈陟云处见到油印的《小站》并开始寻求出版社,最终湖南文艺出版社决定于2009年出版。在荣光启整理《小站》联系海子家人的过程中,西川已经知晓此事并嘱咐海子家人可以放心让荣光启承担此事。而我好奇的是作家出版社在2009年3月推出《海子诗全集》并收入《小站》是出于西川个人的考虑,还是出版社的要求,甚至是受到了荣光启单独编选和出版《小站》的某种驱动?而西川当年放弃在《海子诗全编》中收入《小站》的原因就是因为其属于海子的“少年之作”。我想中国作家历来“悔其少作”的习惯成了海子和西川都同样难以避开的问题。众所周知,海子在生前所公开发表的诗作中几乎没有一首出自他的第一部诗集《小站》,如果说,海子生前是有意要回避自己的少年之作的话,那么西川继续“隐藏”《小站》也算是尽了朋友的一份责任。但是问题的症结又恰恰在此。文学史上,诗人回避或删改自己诗作的现象并非少见,鲁迅就深刻指出:“听说:中国的好作家大抵‘悔其少作’的,他在自定集子的时候,就将少年时代的作品尽力删除,或者简直全部烧掉。我想,这大约和现在的老成的少年,看见他婴儿时代的出屁股,衔手指的照相一样,自愧其幼稚,因而觉得有损于他现在的尊严,——于是以为倘使可以隐蔽,总还是隐蔽的好。”而“幼年的天真,决非少年以至老年所能有。况且如果少时不作,到老恐怕也未必就能作,又怎么还知道悔呢?”⑤在新诗史上,诗人的作品常常是先在报刊杂志上发表,再编入各种选集和全集,而每次编入由于当代频繁的政治运动等诸多原因,很多诗人为适应形势而对作品进行修改或对篇目进行增删,由此造成了新诗史上多种版本的复杂现象。而中国作家不同时期经过修改的版本,显然还未引起文学史研究足够的关注。而值得注意的是目前还很少有人注意海子诗歌文本的变动现象,笔者曾经比照了能够见到的所有关于海子的诗选和全集以及海子生前刊发这些诗歌的《十月》、《山花》、《中国作家》、《诗刊》、《诗歌报》、《东海》、《草原》、《诗选刊》(内蒙)、《山西文学》等杂志,发现海子的诗歌文本存在大量的改动情况,甚至有的诗作的变动是相当大的。而目前我还难以确定海子诗歌文本的修改和变动是海子个人有意为主,还是其他的编选者和刊物编辑所造成的,但是最重要的海子诗歌的变动现象是值得研究的,而可悲的是时至今日研究海子诗歌版本的史料工作的人几乎成了空白。而无论是海子本人还是西川的有意回避《小站》都呈现了中国作家的“悔其少作”的通病。而正是因为《小站》在公众视野中消失了,所以有很多研究者和诗人谈论海子的时候认定其真正的写作起点是1984年而不是1983年,更不是更早时期的1982年。骆一禾在很多文章中都认为海子在1984年写下的《亚洲铜》和《阿尔的太阳》是不朽名篇,此后进入了五年的天才生涯⑥,也即海子的诗歌起点和价值是以忽略1983年和《小站》为前提的。而这种惯性认识也影响到了后来的诗人和研究者对海子诗歌的印象,例如余徐刚在《海子传》中就认为在1983年,无论是在诗歌的质量还是在数量上海子都远不及西川和骆一禾⑦。而不管这种认识是否准确,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很多研究者都认同海子真正的诗歌写作是从1984年开始的。而在2009年西川之所以在《海子诗全集》中增补了包括《小站》在内的诗作的原因就是当年在编选海子诗的时候觉得这些诗作在质量上尚欠火候,现在收进来是出于为研究者提供方便的考虑⑧。不可否认,在编选海子诗歌过程中西川付出了巨大的心血,而且编选也是十分杰出的,但是就《小站》的编选问题我觉得西川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就是除了极少的几个海子生前的同学和朋友曾经阅读过海子的油印诗集《小站》之外,没有任何的场合和机缘使得其他的人有幸阅读海子生平的第一部诗集,而这种延宕的过程一下子就是二十年。而这致使中国的诗歌生态发生了问题,起码对于海子研究而言是如此。一个本应完整的海子和诗歌谱系就这样被人为地割断了,一个诗人写作的源头被人遗弃,一个诗人的完整性是以残缺为代价的。而即使《小站》终于能够与公众见面,但是这种见面更具有一种黑色幽默的悖论性。因为今天的诗人、普通读者和研究者来读《小站》的时候完全是后设性质的,因为在海子已经被空前和完全神话和经典化的今天,所有的阅读者都会不自觉地先见为主地认为海子所有的诗作都是经典,都是伟大之作。这样的阅读前提无形中再次遮蔽了海子的早期之作《小站》,仍然会南辕北辙地误读海子的《小站》对于海子个人写作乃至整体性的中国诗歌界对海子的研究。如果历史能够假设的话,如果当年的《海子诗全编》在1997年就公开《小站》的话,我想当今中国诗坛不会对海子存在那么多的误解。可能在当时《小站》的面世会引起一定时间内对海子诗歌早期诗作的不满与批评,但是这种不满与批评恰恰是海子和中国诗歌界都需要的。当燎原先生在他那本著名的《扑向太阳之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