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2005年北大版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这本有意成为全国研究生专业教材的书里,专章讨论“鲁迅研究的历史与现状”之外,还有两章“重要作家研究述评”:一章是传统的“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另有一章基本属于1980年代以来越来越热的作家——沈从文、张爱玲、艾青、穆旦、胡适、周作人、胡风①。这差不多已然完成的一轮经典化中,赵树理的名字再也看不到了,这是事情的主要方面。另一方面是最近几年来,随着左翼文学传统被重新强调、延安和十七年文学的研究渐趋复兴,赵树理作为代表性乃至方向性作家的重要性,又不时见之于论述;亦不难想见,在当下的学术语境中,“赵树理”和“现代性”之类关键词的连接,也开始诉诸笔端了。在我看来,无论如何评价、定位赵树理,作家赵树理首先是要拿来读的、是在阅读之中存在的;然而,也恰恰在此基础性问题上,赵树理研究已经不那么“自然”,面临着诸多困难,从而有必要提出“如何着手研读赵树理”的问题。也许,只有真正对此了然于心了,高度肯定赵树理的价值、从赵树理那里获得启示,等等,才能比较的牢靠。 阅读赵树理小说的主要困难在于,我们一般的阅读图式似乎都不太适用。那几个笼统但有用的“读法”——故事、人物、环境、主题,大体能够说明这一点。先用“读故事”的读法试读《邪不压正》,你会发现它当然是有故事的,但却不像通常所以为的赵树理那样,直接按故事情节的起承转合来展开,也很难说有什么“曲折”或“奇观”的故事,倒是显得比较缓慢甚至啰嗦。其次,“读人物”,那着实应验了竹内好的看法②,赵树理和惯常的西洋小说很不相同,小说“第一主人公”有点难找。那些阅读现代小说所形成的习惯与定见:故事为人物服务;人物性格的丰富和成长,越充分、越曲折才越好,等等,假如被你拿来作为阅读尺度的话,那么,这部作品的格格不入是显然的,让你不适应以至不喜欢也很自然。问题是:这些年的研究对于我们的“不适应”、“不喜欢”也已有了一些结论,像瓦特的《小说的兴起》和黄梅的《推敲“自我”》等都颇具说服力地证明,西洋小说的兴起与个人主义的兴起密切相关、相互生产,如果没有资本主义对“私我”的重视,也许笛福的小说就不会产生,而文学在“私我”的生产史上所起的作用怎么估量都不过分,因为人们往往在小说的阅读之中才充分体验到“自我”之重要性③。更不用说现代主义小说对于“深度自我”的迷恋,我们1980年代的文学比如“向内转”、“性格组合论”,矛盾,痛苦的“心灵的辩证法”之类,都是由此产生的一系列观念。这意味着,我们习以为常的阅读趣味,是与现代西式小说的阅读经验密切相关的。沿用那些标准来读《邪不压正》里的人物,你就会发现,人物性格是如此地单一,确实很是“扁平人物”。这就是赵树理的小说人物的一个特点,你往往可用一两个绰号似乎就把他们概括掉了。于是,“人物”也没什么特别的。 还有一个路数的读法,是“读环境”。可是,你很快就会发现《邪不压正》里的小说“环境”、乡村的空间尽管非常重要,却相当缺乏具象式的描写——“风景描写”非常之少,或者说,形象上的具体性太不充分了。既然“故事情节”、“人物”,“环境”都不行,那剩下的看来就是“读主题”了:这是我们阅读文学作品时总要落实的一个环节。而有关赵树理小说的主题,已经有了许多论述和结论,仿佛不需要怎么具体细致地阅读文本就可以抵达。事实上,无论是多么肯定赵树理的,还是怎样轻视赵树理的,很多人、很多评论,多半是根据已有的、外在于小说文本的东西来推断的,这大概也不妨说是我粗浅阅读赵树理研究史的基本感受。简言之,我们读赵树理,却没有读赵树理的“读法”,这样的状况,实际上已经存在不少年头了;或者我们有一些“读法”,但是,一般的小说读法在阅读赵树理时意义不大,甚至所起的作用正好相反。这当然不是说赵树理的小说读不懂、读不通,而是人们总是觉得自己读出来的东西,对于阐明赵树理的价值和贡献而言,效用相当有限。 对此,当然要反省我们的阅读图式。为什么只有西洋小说般对“深度自我”的迷恋,我们才觉得有意义?那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审美感受已经非常西洋化了。所以,和赵树理的小说接不上榫头,也是很自然的事。这样,一种双面性的态度显得尤其必要:一方面,坦承我们“不适应”、自己“不喜欢”,总要比“鸵鸟政策”强;另一方面,不能对“不适应”、“不喜欢”听之任之,需要对我们的“自己”有真切反省。因此,我们要通过赵树理的阅读来测试自己阅读趣味的边界,并由此反省这背后的艺术观和价值观,为什么今天又激发起重新阅读赵树理的热情?那是因为我们对“自己”的“今天”不满足、不满意,我们希望从中国革命和左翼文学实践里寻找到一些潜在的可能性。同时,假如左翼文学和中国革命把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的话,我们今天还怎么可能有不满呢?所以,这“反省”又不是兜底转的“照单全收”,不是“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以为赵树理那里什么都有、什么都好,而是在阅读赵树理的过程中,借机发现“可能性”与“不可能性”的因素,而且多半可能是零散化的、碎片式的因素。就此而言,阅读其实变成了非常艰难的事情:要拿一个“靠不住”的自己来面对一个“未完成”的对象,这在我看来,既是阅读赵树理的根本困难,也是阅读赵树理的基本态度。在这个意义上,阅读赵树理可能并不很愉快,因为阅读态度和方式很难是欣赏式的,而往往是研究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