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解冻,思想解放,文学突破“伤痕”禁区,上溯到“文革”前的社会犯罪,触及法制改革的敏感问题,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怎么办? 第一个敢碰这一看点而且以戴罪之身回眸监狱黑暗的是从维熙,《大墙下的红玉兰》在巴金主编的《收获》上发表时,招致司法干预,孙犁站出来说过话;《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再从巴金手里脱颖而出,读者受到震动,但聚讼纷纭,麻烦很多。 反映前“文革”时期“左”祸祸国的作品还有茹志鹃的《剪辑错了的故事》、刘真的《黑旗》和高晓声的《李顺大造屋》等,但被我视作“反思文学”代表作的中篇小说《犯人李铜钟的故事》更接近实情,更惨烈,更能显示新时期文学之新拐点,更具爆炸性。 《犯人李铜钟的故事》的发表传递给我一个信号,即粉碎“四人帮”之后的文学在控诉“文革”极“左”路线下万家墨面的同时,已经将笔触探入“文革”前“左”祸的祸国殃民,使人不无理由地相信:“文革”祸起,事出有因! 我当时在《文艺报》供职,常常有报刊同行向我打听新作行情,我极力推荐《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几周过去,没有反应,后来问及,才坦言“动公仓”、“抢皇粮”,“讴歌抢劫犯”,“不利于安定团结”云云。其它报刊的反馈大致相同。只有我刊主编冯牧发表于《上海文学》题为《关于近年来文学的主流及其它》一文中旗帜鲜明地肯定它,《文艺报》上石泉的一篇千字文推荐了它。《新文学论丛》创刊,杨桂欣约稿,我问评什么,他说愿评谁评谁,问写多长,他说愿意多长就多长,我通宵完成《“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的长文,为张一弓伸张正义,为新时期的文学已经开掘到一个历史的新的深度而庆幸。 感谢朱寨,他的一呼(《中国新文艺大系·理论二集·导言》),显示出评论家的勇气: ……特别是《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作者的题材已进入长期讳莫如深的禁区和令人却步的危险地带。在疑虑和冷落中,我们的文学评论工作者拍案而起,仗义执言,首先从法律与道义、组织服从与临时应变、动公仓与救民于悬命、英雄与罪犯等一切可以受攻击的矛盾之点上布阵迎战。论证严密,步步深入,以雄辩的逻辑论证了李铜钟不是“犯人”而是“英雄”。评论援引马克思关于普罗米修斯的评论运用于李铜钟,证明李铜钟是属于马克思称颂的“高尚的圣者和殉道者”,赋予李铜钟这一崇高形象以马克思主义的盔甲。 评论在这里也提出了暴露与歌颂的问题,指出:“深刻的‘暴露’使作品的歌颂显得动人之极;真切的歌颂,使作品的暴露警钟沉沉。” 1981年全国第一届中篇小说评奖开始。初评小组一致推举,但《文艺报》被指责是“右派骨干掌权”,举棋不定。作者所在的河南省纷纷提出反对意见,加盖公章转送上来,主要意见是“暴露黑暗面”,还有作者本人是“三种人”的问题。但初评小组坚持授予头奖不动摇。《文艺报》派人实地调查,结果证明:一、作品暗指的“信阳事件”确有其事;二、作者“文革”中进入河南日报社领导班子是事实,但属人民内部矛盾,可以发表作品,至于能不能给奖,其说不一。事已至此,评委会不得不向主任巴金实情禀报并请示下,巴老不但同意得奖,而且力主列为一等奖中打头的一个(一等奖共设5名)。考虑再三,《人到中年》排在一等奖的首位,《犯人李铜钟的故事》排列第四。 30多年过去,事实证明,《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并没有因得奖而妨碍国家的安定团结,作者并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事实又证明,张一弓够“安定团结”的,他笔下留情,将责任仅仅追到乡一级;事实还证明,“信阳事件”的真相比张一弓笔下所写不知严重多少倍!历史最后作证,《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当初发表于“安定团结”无碍,后来获奖于“安定团结”无碍,殷鉴不远,于今则大有裨益。 是罪犯还是冤狱?是犯人还是英雄?是原告还是被告?是“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必答之问题(正像哈姆雷特的独白所言):是否应默默的忍受坎坷命运之无情打击,还是应与深如大海之无涯苦难奋然为敌?” 党的三中全会,掮起了黑暗的闸门,新时期的文学一泄千里,越过激流险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