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王》是阿城的处女作,1984年夏在《上海文学》发表时,名噪一时,洛阳纸贵,竟至于有“京城倾巢说《棋王》”的夸语。小说发表之前,就在圈内不胫而走,先声夺人,两家名刊的编辑争夺稿子。据说,一向老成持重的陈建功,眼光十分老辣的李陀,都被这篇小说给“镇”住了。阿城自己这样回忆:“我写好《棋王》后,一位朋友拿去看,他的一个在《上海文学》当编辑的朋友在他家里看到了手稿,就拿去发表了。我都没来得及表态,手稿的标点符号还没写清楚就给人发了。发了以后就热闹起来,我也被人吊起来了。”(见仲呈祥《阿城形象记略》,《人物》1989年第3期)其时阿城36岁。 时过境迁,二十多年后重读《棋王》,依然令人怦然心动,可见当年的这种一炮走红,有相当的艺术真实性。根据文学经典的最朴素的定义——经得起重读,《棋王》作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经典,是当之无愧的。文坛中坚王蒙对《棋王》称赞有加,视为奇文,写下这样的评语:“口语化而不流俗,古典美而不迂腐,民族化而不过‘土’,嘎嘣利落但仍然细密有致,刻画入微却又惜墨如金。它很难归类,异于现时流行的各家笔墨,但又不生僻。”老作家汪曾祺高度评价阿城小说艺术上的独特性,坦言自己“写不出来”那样的小说,而且相信“很多人都写不出来”,寄以厚望:“阿城业已成为有自己独特风格的青年作家,循此而进,精益求精,如王一生之于棋艺,必将成为中国小说的大家。”甚至连曾镇南这位思想比较正统的评论家,也被《棋王》感动得忘乎所以,在文章中开宗明义写下:“我读《棋王》,一下子就被攫住了。这是一篇奇异独特的文字,那味儿似乎还不曾在别的任何名家或新秀笔端流出过。屏住气读下去,酸甜苦辣,真人生在眼前逼现,真世味在心里滚动,有几处我的眼睛濡湿了。” 客观地看,《棋王》当时的轰动,不仅仅是因为艺术上的出类拔萃,可以说它具备了包括天时、地利、人和在内的一切成功的要素。对于中国文学而言,1984年是一个重要的年头,在经历过“伤痕文学”、“反思文学”阶段之后,在经历过有关“朦胧诗”、“现代派”、文学“主体性”问题的讨论之后,一个文学创作“个人化”的时代,已是呼之欲出。这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划时代的事情。近代以降,由于严峻的民族生存危机,启蒙救亡成为压倒一切的主题,文学义不容辞地成为救国救民的武器,成为时代精神的号筒、政治斗争的工具,个性的丧失和文学本性的异化,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文革”结束,否极泰来,社会进入较正常的轨道,文学逐步摆脱政治的控制,回归自己的世界。而值得注意的是,这场文学独立、个人化的运动,是在“文化寻根”的背景下发生的。事实上,早在此前,与这种“寻根”意向呼应的作品已出现,如汪曾祺的《大淖纪事》、《受戒》,贾平凹的《商州初录》,等等。与此同时,拉美作家借重本土文化资源,在20世纪后半期取得了引人注目的创作成就,尤其是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在80年代初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极大地鼓舞了中国作家,使他们相信:如果将自己的创作植根于悠久而丰富的民族文化传统之中,以中国人的感受性来吸收消化改造西方的观念和形式,必能取得独创性的成就。 着眼于这个大背景,《棋王》的意义就比较清楚了,说它直接引爆了那场“文学寻根”运动,也未尝不可。总之《棋王》发表五个月后,《上海文学》杂志与浙江文艺出版社联手,在风景如画的西湖边召开了文学座谈会,回顾过去,预测未来,探讨新时期文学如何突破既有艺术成规,更上一层楼。阿城是这次会理所当然的受邀者。据与会者季红真的描述:会议期间,阿城“时而庄重,时而诙谐。庄重时如一个受苦受难的耶稣,诙谐时则如一个大顽童”。在一次发言中,他大谈中国文化,情绪激动,结尾一句是,“一个民族是不会忘记自己的文化的”,众人一时被震慑,会场上鸦雀无声。(季红真《阿城:俯仰天地的魂魄》)这次座谈会的效应几个月后就显示出来:韩少功发表了《文学的“根”》,郑万隆发表了《我的根》,李杭育发表了《理一理我们的根》……一时与“根”相关的文章纷纷出笼。一批“寻根”小说也相继问世:韩少功《爸爸爸》、《女女女》,郑义的《老井》、《远村》,郑万隆的《异乡异闻》,贾平凹的《商州又录》、《商州世事》,阿城的《树王》、《孩子王》、《遍地风流》,王安忆的《小鲍庄》……一时间,南北呼应,热闹非凡,一场“寻根文学”运动,就这样在中国文坛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 这群“寻根文学”作家中,阿城是比较特殊的一位。论文学创作上的起步,他最晚;论艺术起点,他最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来有点意思,阿城是在给别人的小说画插图时觉得不过瘾,才写开小说的。据仲呈祥叙述,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夜晚,在北太平庄22路汽车终点站,阿城对他说:“说实话,替别人的小说插图,倒勾起自己写小说之念。譬如说反映知识青年生活的小说吧,我就总觉得还不够味儿,至少我自己在这方面的生活,还没有在小说中得到充分表现。”此时他已过而立之年。阿城文学上创作的这种“大器晚成”,当然是有原因的。受乃父的影响(钟惦棐早年在延安鲁艺学的就是美术),阿城从小酷爱绘画,一心想当大画家,在京城非主流的美术圈中小有名气,轰动一时的“星星画展”中就有他,还弄摄影,水平也很了不得。阿城能从云南农场调回北京,到《世界图书》编辑部“以工代干”,靠的就是画笔上的功夫。不过据美术界行家的评价,阿城在绘画上虽有相当造诣,但不算杰出,与他的文学才能比,只能是“小巫见大巫”。阿城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可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当他发现自己的文学创作上本事更大,前程也更大时,改弦更张是很自然的事。公平地看,小说写作上的晚出手对阿城绝对是件好事,使他一鸣惊人,宛如文曲星下凡。否则,阿城与他同龄的知青作家就没有什么不同了。汪曾祺老到地指出,阿城在下放劳动时期没有写出小说来是可以理解的——“只有在今天,现在,阿城才能更清晰地回顾那一段极不正常的时期生活,把那个时期的人,写下来。因为他有了成熟的、冷静的、理直气壮的、不必左顾右盼的思想。一下笔,就都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