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视觉文化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快速增长期,极大冲击了各种传统文化形态和艺术样式。直观和形象的视觉文化被纳入通俗文化的范畴,从而与以文字为载体的语言文化有了巨大分野。鲁迅作为现代文学的开拓者和奠基者,放弃了沿用千年之久的文言文,成功地转换为现代汉语的表达,发出了现代知识分子悲怅的启蒙呐喊。鲁迅小说被视为现代精英文化的典范而迥别于大众审美趣味的通俗文化,视觉文化现象又常被纳入鲁迅否定的“海派”文化系统中。文字文化中心意识延宕了人们对视觉文化的认知,遮蔽了鲁迅强烈的视觉意识,也忽略和漠视了鲁迅对视觉文化的关注和思考。幼年时代的鲁迅热衷于绣像小说;青年鲁迅看到中国人被屠杀同胞却麻木不仁的幻灯片,颇受刺激,放弃医学救国道路,走上文艺救国道路:甚至有学者提出幻灯片事件促使鲁迅转向文学创作,内化在他的视觉化创作中①;晚年鲁迅又置身于影像最为红火的上海文化圈,亲身参与电影的消费和评价,视觉文化的发展与鲁迅的文化实践始终息息相关。 尽管直至20世纪下半叶视觉文化理论才逐渐系统和成熟,但是视觉文化、视觉艺术、视觉思维和视觉语言一直存在人类文化历史的沿革中。观看和凝视等人类行为不仅仅停留在感官层面,而是与知识理性等现代文化权力紧密相联,凝视的心理变化直接关涉到人性的自觉状态,视觉现象背后潜藏着“谁在看”、“看什么”和“怎么看”等文化权力设定。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中国社会发生的思想启蒙运动与“看”的行为有着深层关联,林则徐被形象地比喻为“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晚清时期的严复等思想家从西方引进新思想的文化行为都被后人称之为“开眼”,这些视觉化的形象都喻指中国近现代的启蒙运动。在鲁迅为启蒙者呐喊的小说叙事中,启蒙思想以语言文字为载体,交织着视觉语言的思维方式,构成强烈的反思来探寻权力对人性的扭曲和异化。 一 鲁迅深入思考中国历史文化,尖锐批判传统观念和旧有定见,在中国近现代的历史情境中,其价值意义广为人知,人们也容易切入精神领域与之对话,忽视或淡漠了言说形式和语言载体。鲁迅作品不仅在形式上具有丰富意义②,语言载体的运用也颇具深意,然而,文字文化时代,视觉思维和图像呈现并未引起广泛重视。随着视觉艺术在现代生活中的扩张,视觉文化的地位日渐突出。鲁迅参与了不少视觉文化实践,他曾经热诚地倡导木刻、连环图画等视觉艺术,身后留下了许多珍贵照片,移居上海后,电影既是他的娱乐方式,又是他实施文明批评的新领地。他一生先后接触了三种视觉文化形态:绘画、摄影和电影,这次序和过程完全吻合中国视觉文化的发展路径,符合传统的视觉现象向现代视觉现象演化的过程。 视觉文化现象中,绘画是鲁迅最早接触到的视觉艺术,通过绣像小说中的民间绘画鲁迅承接了传统视觉艺术的滋养。作为其时流行于民间的艺术样式,这些线描图像显示了视觉艺术对文字信息的辅助功能。视觉文化具有直观性和形象性的特点,可以拆解因知识形成的阻隔获得传输优势。从这些字画共存的文化空间中,鲁迅注意到图像启蒙大众的切实效用。他向读者评荐了不少图文并存的书籍,有识字启蒙的《看图识字》,有《死魂灵百图》、《〈城与年〉插图本》等;他评介和勉励过陶元庆、司徒乔等青年画家,他还大力倡导连环图画、木刻和漫画等适合大众认知水准的视觉艺术;鲁迅认为通过绘画塑造的视觉形象“第一件紧要事是诚实,要确切的显示了事件或人物的姿态,也就是精神”③,他不仅仅把绘画看成现实社会的反映,还认同通过绘画机制,包括线条、色彩和结构给出的世界阐释方式。当上海的文艺家们改造了绘画的内在成规时,他就讽刺为“是漫画而又漫画”(《漫画而又漫画》),鲁迅尊重绘画视觉形象内在规范,也表明他对绘画作品背后的画家眼睛的尊重,对画家们审视世界的方式的尊重。当然,这也为他接受现代视觉文化提供了物质基础。 如果说绘画仍具有某些“传统气质”的话,那么摄影就与从属于印刷文化的绘画艺术有了根本差别。它借助近代工业技术手段,与语言文字的差异更为明显。摄影不仅模仿眼睛视觉功能,甚至改写了传统视觉模式,鲁迅敏锐地捕捉视觉幻象带来的心理“震撼”。在杂文《论照相之类》中,鲁迅向读者提供了照相这一现代技术对中国百姓的观念震荡及留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童年记忆。他通过摄影这种衔接于传统与现代的视觉文化样式,提供了照相机镜头前人们强烈的仪式感,折射了其时尚——摄影带来的心理震惊,又纪录了在新的技术前对传统的留恋心态。通过面对摄影机的中国人的不同寻常的表现,鲁迅注意到摄影这种视觉艺术带来的空间限制和在镜头前个体情感表现的聚焦功能。而在另一篇杂文《从孩子照相说起》中,他谈到了相片与原形间的背离。同样的一个孩子,在不同氛围中表现出不同情绪,从而形成不同影像,通过不同相片,深刻揭示了文化环境对孩子的异化。鲁迅通过摄影产生的氛围和摄影视角的引入,通过映像的差异比较得出文化环境及话语压抑人性的结论。面对摄影机,鲁迅的主体审视无意间与拉康的“镜像”理论相契合。“摄影叙述的是我们缺席时世界的样子”④,通过被摄对象在照片上的呈现来寻求灵魂内在隐秘信息,鲁迅在新的视觉感官中获得崭新感知模式,得出了主体在趋向“想像界”的认同中,既实现了“镜像我”的转换,从此也走上了无可回归的异化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