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残雪在发表了《山上的小屋》之后,便持续地创造着一个阴暗,有着南方潮湿和霉味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是墨色的雨,是墙壁上的霉斑,浑身发粘的汗和酸臭味,是苍蝇、老鼠、蛆、白蚁、蛾子、蜈蚣、臭虫、死麻雀、蝙蝠等等等等。她将现实与梦境混淆在一起,用一种冷峻的眼光,创造了诸多恶、丑的意象,扭曲的梦呓和谵语。残雪像一个孤独的谵语者,不遗余力地将世界的恶与丑揭示出来,触目惊心地放在人们眼前。这样,人们不禁惊异于残雪对于这个肮脏世界的忍耐力,和表现这个世界的持久的热情。虽然研究者也发现:“乖戾心理的描述,将读者带进有关人的精神欲望的内心世界,展示在特定社会文化环境中人性卑陋、丑恶的缺陷。”① 但是,似乎总是缺乏一种有效的解读路径,能够捕捉到残雪的小说与现实语境之间的张力。 残雪小说中的“厌食症”主题让我们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让我们看到,残雪正是在对一个不断兴起的物的世界的抵抗中持续地表现着创造力和批判力。改革开放以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话语成为意识形态的主流,“满足人民不断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成为新的关注点和价值标准。随着人们对于“主义”宏大话语的摒弃,精神性的关注也渐渐淡出。这样,物的世界的不断扩张,就不仅仅是经济建设成绩的显现,也是一种新的意识形态扩张的结果。巴赫金在对《巨人传》的解读中指出:“饮食、交媾、排泄、生育这一系列物质——肉身的活动是人与物质世界交流的手段,潜在地代表着一种依靠大地,依靠下部(肚子、生育器官)生活的理想。”② 巴赫金的理论要在另一种语境下进行理解,但是,他的解读路径让我们看到,文学创作中的饮食、交媾、排泄、生育活动,是对个体与物质世界关系的一种象征。让我们先来分析以下细节: 吃中午饭的时候,他用力嚼着一块软骨,弄出“嘣隆嘣隆”的响声。 “好!好!”慕兰赞赏地说,喉结一动,“咕咚”一声咽下一大口酸汤。 女儿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口里弄出“嘣隆嘣隆”的声音,喉咙不停地“咕咚”作响。 吃完了,他擦着嘴角的酸汤站起来,用指甲剔着牙,像是对老婆,又像是对什么别的人说“窗棂上的蜘蛛逮蚊子,逮了一点多钟了,哪里逮得到!” “工间操的时候,林老头把屎拉在裤裆里了。”慕兰说,一股酸水随着一个嗝涌上来,她“咕咚”一声又吞了回去。③ 这是《苍老的浮云》当中一段关于吃饭的描写。显然,在吃饭的时候看到蜘蛛、蚊子这一类东西时是会影响食欲的,如果听人说起“林老头把屎拉在裤裆里了”之类的话,或听到有人嚼软骨发出“嘣隆嘣隆”的响声,则更会影响食欲。实际上,残雪在她的小说当中,会调动所有可能的手段来达到这个目的。在这样的环境里,任何食欲都将是不可能的。“我的胃里面结出了小小的冰块。我坐在围椅的时候,听见它们丁丁当当响个不停。”④ 与此同时,残雪将“吃”本身也描写得古怪和丑陋,比如,嚼软骨时发出“嘣隆嘣隆”的响声,比如,“一股酸水随着一个嗝涌上下”,然后,又“咕咚”一声又吞了回去。所有这一切表明,这里的主人公是一个厌食症的患者。 显然,这是一个与《美食家》当中的宴席完全不同的情境。在《美食家》当中,陆文夫运用各种手段调动人的食欲,将口唇欲望叙写发挥到了极致。而食欲的描写与当时的文化政治语境有着微妙的关系。食欲是“人民不断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的相当重要的方面,食欲的描写相当程度上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在微观层面上的回应。可以说,80年代大多数小说在大量“饥饿”叙写的同时,对肉身生存的底限是达成共识的,有代表性的如《犯人李铜钟的故事》、《美食家》、《绿化树》、《灵与肉》等等。他们通过各种文学手段改善个体与肉身及其周围物质环境的关系。 残雪是这股潮流当中的异类,她与多数作家做着相反的事情——竭尽全力地批判反思个体与肉身及其周围物质环境的关系,揭露这其中的幻象。在残雪看来,这个物的世界是欲望在梦境当中的化身,残雪用梦境的夸张、扭曲等等所有可能的手段,来揭露物的世界的另一面——欲望。她用她的人物说出来:“势利小人!算计者!我的天呀……”⑤ 在残雪的小说中,物的世界伤害着个体,引起个体的恐慌、焦虑,就像到处爬的老鼠、蛆、白蚁等等,并且,这个物的世界越来越扩张,无法阻挡。于是,其中的人物必须不断地用杀虫剂来消灭他们。杀虫剂代表着用一种暴力的手段来消灭物的世界。 肉身与物质世界的联系还有消化、排泄,这些在残雪的小说中也表现得丑陋和病态,让人知道,这是一个患了重病的肉身。“慕兰传染上了他的失眠证,从此以后也睡不安了,虽然不做梦,却老在床上滚来滚去,伤心地放着臭屁,唠叨:‘自从认识到他的才能范围之后,消化功能就出了毛病。’”⑥ “荡到中午,绳子终于磨断,粪桶砰的一声落在地上,他自己也摔断了一条腿。”⑦ 当一个肉身的吃、消化、排泄等等与物质世界的交流手段统统被阻断之后,这个肉身必定是羸弱,而且不可救药地疾病缠身。“在窗外,惨白的月光下,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裸体女人,那身体的轮廓使他蓦地一惊,身上长满了疹子。……那女人正站在窗玻璃外面,干瘪的乳房耷拉下来,浑身载满了火星。”⑧ 对于羸弱、丑陋的肉身,当然会产生厌恶,乃至于不管不顾。“她老不洗头发,她一接近他,头发上那股酸臭味儿就猛冲他的鼻孔。后来有一天,她拿盆子来洗头了。大块的污垢连着头发根从她脑袋上掉下来,落在盆子里,所有的头发全脱光了。”⑨ 与此相伴,肉身与物质世界交流的最重的途径——生育,也被毁掉了。“‘有时候’,她对他揶揄地一笑,‘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女人的肚子,只不过是一张皮和一些肮脏的肠子还有鬼知道是什么的一些东西。’”⑩ 小说的主人公也会爱吃一些东西,比如酸黄瓜、梅子,我们会发现,这是怀孕的征兆。在这里,吃酸黄瓜是对怀孕的象征,表达了对怀孕的一丝渴望。但这种若有若无的渴望马上就会转化为厌恶。“然而她到现在还没消失,她在阴暗发霉的小屋里像老鼠一样生活,悄悄地嚼着黄瓜和蚕豆,行踪越来越诡秘。他每星期给她送蚕豆,那惭愧的心情就如同嚼着一只老鼠。‘分开后感觉怎么样?’有一天她吐着蚕豆壳随随便便地问他,好像他是她的一个邻居。‘也许身心两方面都健康得多。’”(11) “老况说他想用老鼠药毒死我,也不过就想一想罢了,他一点胆量也没有,他是一条圆滚滚的蛔虫,我看见他夜里钻进母亲的肠子,十分惬意地巴在那上面了。说不定有一天他母亲会把他屙出来的,一想到他被他母亲从肛门挤出来的样子就好笑。”(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