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353(2009)07-0079-08 如何处理中西文化的关系,一直是近现代以来矛盾与困惑的焦点,而对有着中西文化双重背景的人来说更是如此。林语堂是个典型例子,人们对他的评价尤其是对他的“中国文化观”褒贬不一、大相径庭。郭沫若曾表示,林语堂“既无自知之明,又无知人之雅,东方既未通,西方也不懂,只靠懂得一点洋泾浜的外国文,摭拾一些皮毛来,在那里东骗骗西骗骗”。“我们仿佛又看见了一位穿西装、吃大菜、在中国用英文讲演的摩登辜鸿铭而已。”① 但在更多人心中,林语堂是学贯中西的文化大家,有人说:“东方和西方的智慧聚于他(林语堂)一身,我们只要稍微诵读他的著述,就会觉得如在一位讲求情理的才智之士之前亲受教益。他有自信、有礼、能容忍、宽大、友善、热情而又明慧。他的笔调和风格像古时的人文主义者,描述人生的每一方面都深刻机敏,优美雍容,而且由于顾到大体,所以在估评局部事物时能恰如其分。最足以描绘他的形容词是:有教养。他是最令人赞佩,最罕见的人——一位有教养的人的典型。”② 作为一个长期浸润于西风美雨的中国作家和文化人,林语堂对自己的本土文化——中国文化到底具有怎样的认知过程?他对中国文化的一些重大问题如何理解?在世界文化的大背景下,林语堂对中国文化寄予怎样的厚望?其独特性何在?这些问题至今尚缺乏研究,需要进一步的思考。 一、由贬损到褒扬 像许多中国近现代作家一样,林语堂对中国文化的态度并非一成不变,其中充满复杂性和变动性。就是在同一时期、阶段甚至在同一作品中,也可见这种不稳定性和变数。不过,总体而言,由贬损到褒扬是林语堂认知中国文化的一个过程,具体表现在:早期他往往以激进与偏向否定中国文化,而中晚期他对中国文化则多有肯定、欣赏和眷顾之情。 早在1925年,林语堂对中国文化持有完全否定和批判的态度,且言辞激烈、情绪激愤、感情憎恶。他在《萨天师语录》中说:“中国的文明确是世界第一——以年数而论。因为这种的民族,非四千年的文明,四千年的读经,识字,住矮小的房屋,听微小的声音,不容易得此结果。你不看见他们多么稳重,多么识时务,多么驯养。由野狼变到家狗,四千年已太快了。你不看见他们多么中庸,多么驯服,多么小心,他们的心真小了。因为我曾经看见文明(离开自然)的人,但是不曾看见这样文明的人。他们不但已由自然进入文明,他们并且已经由文明进入他们自造的鸽子笼。这一方一方固封的鸽子笼,他们叫做‘家庭’。”“中国文化的特长的确不少,但是叩头与哭,绝对非他民族所可企及。”“他们只能看下,不能看上,只能顾后,不能观前。再四千年的文化,四千年的揖让,焚香请安,叩头,四千年的识时务,知进退,他们脑后非再长一对眼睛不可。”③ 在《论性急为中国人所恶——纪念孙中山先生》一文中林语堂又说:“中国人今日之病固在思想,而尤在性癖,革一人之思想比较尚容易,欲使一惰性慢性之人变为急性则殊不易。”因为向来“性急为中国人所恶”,“中国最讲求的是‘立身安命’的道理,诚以命不肯安,则身无以立,惟身既立,即平素所抱主义已抛弃于九霄之外矣。中国人之惰性既得此中庸哲学之美名为掩护,遂使有一二急性之人亦步步为所吸收融化(可谓之中庸化),而国中稍有性急之人乃绝不易得。”在《给玄同先生的信》中,林语堂更进一步指出:“今日谈国事所最令人作呕者,即无人肯承认今日中国人是根本败类的民族,无人肯承认吾民族精神有根本改造之必要。”“今日中国政象之混乱,全在我老大帝国国民癖气太重所致,若惰性,若奴气,若敷衍,若安命,若中庸,若识时务,若无理想,若无热狂,皆是老大帝国国民癖气,而弟之所以信今日中国人为败类也。欲一拔此颓丧不振之气,欲对此下一对症之针砭,则弟以为惟有爽爽快快讲欧化之一法而已。”④ 显然,此时林语堂的中国文化观带有当时那个时代的强烈印痕,也可见鲁迅和钱玄同等人之影响,还可见林语堂思想和思维的简单化之弊。 30年代初,林语堂对中国文化的态度与前一以贯之,仍坚持其批判的锋芒毕露和沉痛有力。不过,一个很大的变化是,他开始中正看待中国文化之优劣,于是评判的天平开始寻找一个中点,态度也温和多了,情绪开始转向幽默。在《脸与法治》中,林语堂一面说:“中国人的脸,不但可以洗,可以刮,并且可以丢,可以赏,可以争,可以留,有时好像争脸是人生的第一要义,甚至倾家荡产而为之也不为过。”但接着他又从“在好的方面讲”和“在不好的方面”分别来谈“争脸”之长短⑤。1935年前后,林语堂对中国文化的看法更趋辩证性,许多问题不是简单地进行取舍,而是考虑到具体语境、条件等的差异,从而显得较为理性和成熟。这在《吾国与吾民》一书中表现得尤其突出。如林语堂一面批判国人的奴性、老猾、保守和容忍等,一面却又说:“如果我们回头看一下中华民族,并试着描绘其民族性,我们大致可以看到如下特点:①稳健,②单纯,③酷爱自然,④忍耐,⑤消极避世,⑥超脱老猾,⑦多生多育,⑧勤劳,⑨节俭,⑩热爱家庭生活,(11)和平主义,(12)知足常乐,(13)幽默滑稽,(14)因循守旧,(15)耽于声色。总的讲来,这些都是能让任何国家都增色不少的平凡而又伟大的品质。”⑥可见,此时的林语堂看待中国文化,是以多元而非一元、以辩证而非偏激、以动态而非静态和机械的眼光与思维,这在中国现代作家中是少见的,也是林语堂对其早期中国文化观的重大突破与克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