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哥伦比亚大学诸位友人的盛情,使大家有了一个对话的机会。 关于鲁迅,中国和日本的反应有些相似,有一个学院派里的鲁迅,还有一个普通读者眼里的鲁迅。前者把鲁迅放在一个知识体系里,越来越精英化和知识化,后者大概和日常的体验有关。自从网络活跃以来,我们能从这个天地间感受到多样的声音。自然,学术研究的鲁迅与民间读者眼里的鲁迅,在彼此的碰撞里也有相互影响的时候。总的来说,鲁迅在不同群落的形态,构成了他的接受史的多样性特征。 不久前大江健三郎到鲁迅博物馆参观,我陪同他看了许多鲁迅的遗物。那天的交谈内容很广,想起来令我难忘。大江谈到了自己对鲁迅的理解,很是深入、恳切,有着内心的相通。比如对鲁迅小说《狂人日记》、《白光》的理解,有着作家的慧眼,能抓住隐曲里的闪亮处,不能不让人佩服。而对《野草》里的希望与绝望的阐释,是有自己的鲜活的生命感受的。他和鲁迅文本有着天然的契合处,连对文字间的气息的判断都是亲昵的,几乎可以说是极为聪明的体味。这是一般学院派的读者做不到的。作为一个日本作家,他对日本知识界的鲁迅研究情况一无所知。那天他问我日本都有谁的研究著作可看,我列了一个名单。他很好奇,想回去看看这些人的著作。我那时想,大江那么喜欢鲁迅,其出发点和学院里的教授有什么差异么?想了想,还是有吧。他们各自读解着鲁迅的文本,可能考虑的都是内心急需解决的问题,或者不妨说,是通过鲁迅这个参照,考虑自己面临的精神难题也是对的。 大江的创作在多大程度上和鲁迅有关,我不敢深说,因为对他的书读得太少。可是我看他一些随笔和小说里的忧思及批判意识,和鲁迅有共鸣的地方是可以肯定的。我联想起日本学界的竹内好、丸山升、伊藤虎丸、木山英雄等人的学术著作,和大江的角度不同,但精神境界的相似是无疑的。大江大概是从个体生命的律动里展开自己的思想之旅,其间伴随自己的就有鲁迅。而丸山升等人拥有的是一段历史,他们是在回望过去与创造今天时清醒地意识到文化选择的是与非。大江没有借用学者们的思考,恰是鲁迅资源的广泛辐射所致,有了皇皇巨著在,自己的走进,比什么都重要。面对鲁迅,只有个体的真实才是重要的。 问题是,无论在思想界还是创作界,鲁迅给日本人的作用都是存在的,呈现出两种方向。一是作为民族批判的参照与价值走向,一是个体人的存在方式。大江对两者都有考虑,而作为个体的生命的存在,鲁迅的相伴可能更有意义。我注意到他对战争的态度,对民族主义的看法,都很特别,他把鲁迅内化到自己的血液里,使自己成为日本的批判者与独行者。他还从其他资源里获得支持,思想的开阔是别人不及的。 我由此想到中国的鲁迅接受中的不同格局,大致说来,有一个学界的鲁迅、民间的鲁迅,还有一个历史中官方意识形态里的鲁迅。学界的鲁迅,在座的大概了解,不想多谈。民间的鲁迅与意识形态里的鲁迅是很值得深思的现象。以莫言、张承志为例,他们对鲁迅的解析,是以自己的作品的形式出现的,极具精神的穿透力,比起学院化的研究,是质感强烈的。还有无数民间的鲁迅粉丝的阅读小组,比如范美忠(汶川地震中的范跑跑)、于仲达等基层教员、职员的学习沙龙,对鲁迅的理解都非知识化,而是日常行为的互动。他们更看重日常生活中的鲁迅对今人的价值。 值得注意的是,那些自由职业人对鲁迅的读解,在社会中的反响很大。二○○五年我邀请画家陈丹青到鲁迅博物馆讲演,那天人很多,他的《笑谈大先生》被钱理群誉为当年最具穿透力的鲁迅研究文章。陈丹青对鲁迅研究历史与现状几乎一无所知,但他讲的那个鲁迅是极为鲜活的。比意识形态里的那个鲁迅与学者眼里的鲁迅更具有生命感。从鲁迅的好看与好玩来进入话题,联系历史,有诸多闪光之处。那些呆板的学术叙述与政治说教,在他的叙述里显得矮小了。 近几十年间许多民间的声音,回响着鲁迅的精神旋律。木心在《南方周末》上写过一篇关于鲁迅的文章,从文体的角度切入主题,颇为有趣。邵燕祥的随笔批判色彩很浓,令人想起《准风月谈》、《南腔北调》一类文字。余杰的杂文颇有张力,也有点一个也不宽恕的意味,只是显得太寒冷了些,而骨头是硬的。像莫言这样的作家,在小说《酒国》里,昭示着与《狂人日记》相近的主体,其惨烈之状,过目难忘。有的从这位先驱那里得到偏激的激流,有的变得深情致远。在诸多五四传统里,这个传统的力量从未消失过的。 中国作家血液里流淌着鲁迅的因子是个不需证明的事情。我觉得作家的写作倾向里流露出的鲁迅意象,其背后的复杂的隐语,比学者们的独思一定是有趣的。我想日本的情况也许也是这样的。不过中国作家的鲁迅情结,和近三十年的社会变迁关系很大。林斤澜、邵燕祥、张承志、刘震云等人的写作,不能走出的也恰是鲁迅的背影。像林斤澜这样的作家,就意识到用本质主义的方式写作存在一些问题。他喜欢鲁迅《野草》里的隐晦的表达方式,不愿意在自欺里走进幻象。邵燕祥坚持批判理念,其喷血的声音,保持着良知和爱意。张承志的幽远的情思和独往的自语,延伸了五四的一些话题。 至于书法界对鲁迅的推崇与美术界的认可,那就显得更为有趣。中国许多民刊的封面题字都是集的鲁迅字句,内中谈笔墨之情与美术创作的文字,可玩味者颇多。从吴冠中、张汀到木心、陈丹青,都是鲁迅的追随者。美术界的鲁迅,有着文学界的鲁迅不同的一面,赵延年的木刻就是鲁迅文字的另一种表达。他的刀法里的哲思,乃从《野草》、《呐喊》里来。陈丹青一些愤世的绘画,在色调上有着《坟》的突奔,在构图与笔意里,是冷观世界的惆怅。我还读过木心的作品,他的绘画在韵致上反程式化,流动的意象在灰色与亮色里闪烁不已。他们都有自己的不同的语汇,但无意间得到鲁迅的暗示是显然的。在这些人的绘画里,我们总是可以联想起鲁迅这个人来。一个作家能给美术家如此丰富的暗示,在先前的中国是少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