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下市场化潮流中,谈论儿童文学的批评尺度,显然不合时宜。客观地说,在中国当代文学受到市场化冲击的时候,儿童文学似乎应该对市场化时代怀有感恩之心。至少,与被边缘化的成人文学相比较,儿童文学在市场中的读者群、发行量一直呈现出良好的态势,甚至有一种增长的势头①。尤其,最近几年,随着中国儿童文学原创力的增强,儿童图书文化市场已经改变了国外引进出版物一统天下的格局,由此拉动了对本土童书的内需。然而,儿童文学界固然可以相信销量就是硬道理的市场化逻辑,但是否可以据此漠视自身存在的问题或困境?如何理解儿童文学在市场化潮流中的开放性?如何理解儿童文学开放性中的文学性、经典性?基于这些问题,我试图对儿童文学的批评尺度作一思考,并由此牵连出儿童文学的价值功能和美学特征。 儿童文学批评亦是“重读的艺术” 九十年代初期,当代文学研究者黄子平借助罗兰·巴特的符号学理论提出了“文学批评即重读的艺术”②。儿童文学批评既然属于文学批评的一种,以“重读的艺术”作为其批评尺度同样有效。如何理解“重读的艺术”?罗兰·巴特在《S/Z》一书中指出:“所谓重读,是一桩与我们社会中商业和意识习惯截然相反的事情。后者使我们一旦把故事读完(或曰‘咽下’),便把它扔到一边去,以便我们继续去寻另一个故事,购买另一本书。”③ 罗兰·巴特针对的不仅是商业文化本身,而且是商业文化纵容下的读者的阅读陈规。在罗兰·巴特看来,不遵从“重读的艺术”的阅读即是一种“即弃式”的阅读。“即弃式”阅读培养的只是读者的消费习惯。对此,黄子平的解读非常透辟:“即弃式的阅读其实读到的总是‘我们自己’,从一个文本中理解到的仅仅是我们以前已理解的东西,一个定式,一个已研读过的固定文本。也就是说,不同故事的消费等于同一个故事的重复。”④ 儿童文学批评当然差异于一般意义上的文学批评,即儿童文学批评应该考虑到儿童本位的儿童观。如何理解儿童本位的儿童观?我们不妨参考朱自强在《儿童文学的本质》一书中的论述:“不是把儿童看作未完成品,然后按照成人自己的人生预设去教训儿童(如历史上教训主义儿童观),也不是仅从成人的精神需要出发去利用儿童(如历史上童心主义儿童观),而是从儿童自身的原初生命欲求出发去解放和发展儿童,并且在这解放和发展儿童的过程中,将自身融入其间,以保持和丰富人性中的可贵品质。”⑤ 不过,儿童与成人之间的差异并不构成对立关系,正如朱自强的论述中隐含着这样的观点:儿童与成人的可贵品质叠合在一起才构成丰富的人性。而且,正是因为儿童处于一个人一生中打底子的时期,儿童文学批评才承担着超出一般文学批评之外的要义。进一步说,儿童文学批评就是要以儿童文学作品是否有益于儿童成长的精神生态环境作为批评尺度。如曹文轩所说:“文学能给孩子什么?文学应给孩子什么?在拥挤嘈杂的现代生活节奏中,什么样的文学作品能净化孩子的心灵,培养出健康的精神世界?道义感、情调和悲悯情怀,是孩子打好精神底子的关键元素。”⑥ 从这个意义出发,儿童文学批评应该自觉意识到儿童文学对儿童创造力的“挑战”、对儿童“再阅读”的可能性的提供,对儿童从同一个故事中产生无穷无尽的故事的想象力的开发、对儿童“自我”的小小胚胎的培育。而这一切都只有经过“重读”才能实现。 不必讳言,将儿童文学批评理解为“重读的艺术”,其实隐含着这样的话语:儿童文学批评不是以一种貌似儿童为本位的立场来取悦于儿童,而是以一种理性的儿童为本位的尺度来理解读者。依据理性的尺度,我以为:儿童文学作品可以划分为“可重读的”和“不可重读的”。“可重读的”作品培育的是模范儿童读者,“不可重读的”作品培养的是经验儿童读者;“可重读的”作品具有经典文学的品质,“不可重读的”作品具有快餐文化的特质。尽管在市场化潮流中,快餐文化是大众文化的一种,但从儿童这一未来国民群体的培养来说,快餐文化的即时性、消费性无法给儿童的成长带来深远的养分。同样,尽管儿童读者对作品的接受更多地来自自发的兴趣,但随着儿童的成长,“一到他能自行考虑如何才能获得他自己的幸福的时候,一到他能了解一些重大的关系,从而能判断哪些东西对他是合适或不合适的时候,他就有区别工作和游戏的能力了,他会把后者当作前者的消遣了”⑦。到这个时候,“可重读的”作品就可以让他获得真正有用的东西。而在儿童读者与“可重读的”作品相遇之前,“模范读者”的角色则由儿童文学批评者来承担。 如何理解“模范作者”?这个概念来自意大利符号学家艾柯的符号学理论。艾柯认为:“一个故事的模范读者不是经验读者。经验读者就是你、我,或者任何在读着小说的人。经验读者可以从任何角度去阅读,没有条例能规定他们怎么读,因为他们通常都拿文本作容器来贮藏自己来自文本以外的情感,而阅读中又经常会因势利导地产生脱离文本的内容。”⑧ 艾柯对“经验读者”的界定显然来自对“模范读者”的参照,即他假定有“一种理想状态的读者,他既是文本希望得到的合作方,又是文本在试图创造的读者”。如果按照读者的立场,艾柯所命名的“经验读者”的阅读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但如果从文本和作者的立场,“经验读者”就是在用一种“不对”的方式在解读文本和作者,因为“经验读者”是跟着自己的情绪而不是文本的情节、作者的意图在阅读。儿童文学批评承担着“模范读者”的要义:儿童文学批评完全可能用批评者自己的经验来理解文本和作者,但不能只顾寻找自己的经验,因为儿童文学批评是为所有的儿童文学所确立的理性尺度。即儿童文学批评的功能就是连接儿童、文本和作者的肌腱。所以,儿童文学批评的价值在于坚持“重读的艺术”尺度。“重读的艺术”为儿童读者推举的不是消费品,而是艺术品。 文学性:儿童文学开放的底线 市场化潮流中,儿童文学的批评尺度依然以文学性作为谈论问题的起点。道理并不难理解:儿童文学是否能够经久地作用于儿童心灵取决于文学性要素的实现。正是儿童文学作品多重的文本寓意、独特的人物形象、机智鲜活且带有文化底蕴的语言、神奇的想象力、奇巧的故事情节和惊人的细节等具体要素,才调动了儿童的阅读、影响了儿童的心智,由此规定了儿童文学的批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