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来,《天涯》以彰显思想价值、介入社会文化讨论、提倡“大文学”观念而深受知识界瞩目。其独特的“文学立场”,更新了传统文学刊物的话语形态,拓展了文学表达的思想空间,解放了文学形式既有的边界。“《天涯》的这种立场,我觉得这其实基本上应该是一个知识分子的立场。”① 正是在这种知识分子思想立场的推动下,《天涯》于1996年成功果敢地实现“转身”。在多数文学刊物哀鸿遍野的时候,《天涯》没有简单地扎堆于甚嚣尘上的“都市体验”的絮叨,而是更换了严肃的思想立场,介入时代经验的叙写;在大量刊物哄抢“小资情调”和“欲望盛宴”的时候,《天涯》却“以‘立心、立人、立国’为宗旨”,② 坚守着深切的社会历史关怀。身处中国地理和文学版图的双重边缘,《天涯》的逆流而上,不能说完全没有“投机性”的策略考虑。毕竟,拯救一本常年横躺在仓库中奄奄一息的刊物,非有异于他人的路径和手段不可。但是,《天涯》的策略绝非流行文化的躁动和审美时尚的涂抹;不同于某些刊物“文学贫血”之后的市场媚俗,放弃应有的价值抵抗,完全投身于时髦文化的“风月场”,美其名曰“时尚”,实则自我“嚎丧”。《天涯》的策略因内在地流淌着思想性的血脉,传达出深沉的历史问思和现实关怀,使其避免了纯粹的“技术性”倒腾,探索出了一条文学刊物发展的独特途径。“它是思想的,但它不是学术。它有精英倾向,但不是知识分子的象牙塔。……它是倾向民间的,它主张的‘民间语文’丰富了汉语的语文界域。它是文学刊物,它的作者不是‘作者已死’的语文修辞技术玩弄者,而是有心灵、良知、立场、为天地立心的文人。……最重要的是,它是一本坚持原创性的刊物,它既不是西方思想的读后感,也不是西方文学的读后感。它基于中国世界的经验和感受。……而不是各种知识主义的阐释和修辞技术。”③ 思想性、文学性、创造性,这就是《天涯》的内在本色。 自改版来,《天涯》一直保持着“作家立场”、“民间语文”、“文学”、“艺术”和“文化批评”五个常设栏目的整体格局。(这里需要说明一点,其卷首的“一图多议”算不得正经的栏目,大体相当于每期杂志的“破题”,看似熙熙融融,众声喧哗,实则无足轻重,够不上一个栏目的分量,权当“编辑部的故事”哂然一笑足矣。至于“特别报道”,实际是《海南纪实》留下的“后遗症”,用克制的文学手法炒作社会热点话题,拉开比拼大众媒介的架势,战线拉得太长,尾大不掉,并不利于刊物的集约式发展。幸好其只是作为“客串”,偶尔在刊物露面。)在花样繁多的刊物版面“改造”运动中,《天涯》却“去掉一些势利、浮躁、俗艳、张狂、偏执、封闭等等”,④ 坚持栏目的个性化特色,依靠栏目本身的持续延伸和精心经营,树立了刊物的品牌形象。其中,“民间语文”栏目甫一登场,就引起读者的广泛关注,可谓别开生面,成为《天涯》“大文学”实践的重要阵地。既体现出主事者韩少功“‘大写作、小文学’”⑤ 的创作理念,也与刊物“关注民生、关注底层”⑥ 的立场一脉相承,同其它栏目交相辉应,构成了《天涯》独特风格的一部分。“民间语文”摒弃了“文学”专业化的精致追求,卸下了匡时济世的空头抱负,始终坚持以普通人的小“语文”姿态,记录着驳杂广大的“民间”声像,叙写了大“民间”的万千世态。 一、“民间语文”的“大文学”与“小策略” “民间语文”栏目的创办初衷,为的是化解“老是悬在半空之中”⑦ 的所谓“纯文学”、“小文学”给刊物带来的生存危机。很显然,韩少功个人的文学理念影响了栏目的取向。《天涯》改版时,韩少功正在创作以“民间语言”为内容的《马桥词典》,“《天涯》改版的定位与《马桥词典》的构思应该是一脉相承的。”⑧ 韩少功本人一直提倡中国传统式的“大文学”观念,亦即文史哲三位一体的杂文学,他认为“中国最大的文体遗产”是散文,而“古代散文是‘大散文’,也可说是‘杂文学’,不光是文学,也是历史和哲学甚至是科学。”⑨ 改版后第一期“民间语文”的“编者按”中也鲜明指出,“广义的文学,包括人类一切有创造力的语言和文字,并非作家的专属领地。”⑩ 毫无疑问,“语文”在这里形成对日趋飘忽的“纯文学”的价值叛离,至少是一种根本性的价值纠偏。由“语文”而强调其“民间”性,既算是将文学“下降到广大的地面上来”的一种努力,也算为韩少功的文学寻根张目。 我们知道,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在社会结构中的地位发生了重大转折。价值隐退、崇高受挫、消费中兴,深刻改变了文学的发展格局。一部分“纯文学”开始有意疏远社会,悬置生活,许多作家也喜以精神贵族的立场忸怩作态,致使“纯文学”越飘越远。在修辞营造的飘渺迷雾中,普通读者深感心有余力不足,写作与阅读之间形成一种拙劣的文学“陌生化”。而“民间语文”则倡导落到地上的文学,实在可感的文学;虽则广采博收、涉猎宽泛、技巧朴拙,却为读者打开了进入文学世界的大门。我们可以看到,“文学”与人们进入文学的“视角”之间形成了一个有趣的悖反,“大文学”由于紧贴生活,倒能让读者从个体小视角进入。而“小文学”则因其无边无际的修辞眩惑,或假托沉重的宏大使命,或孤芳自赏于纯艺术的梦想,要求一种“大视角”的理论性观照,反倒越出普通读者的经验边界。“民间语文”实际上是大文学观念下呈现出来的小视角,是为普通人准备的语言操练。 因为特别关注个体的“民间”经验,而不是从大处切入的“正统”叙事,“民间语文”栏目甚少见到那些无病呻吟、故作姿态的修辞花招。在每一篇作品中,我们都能拂拭到生活的尘粒,那样渺小,却又那样实在。哪怕是一些特定年代言不由衷的表述,如某些交代材料、汇报文件等,也都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历史的质感,感受到个体在时代大潮中那颤栗的精神抽搐。“民间”视角追求语言表达的任意性,不求专业性的整齐划一,不是在修辞技巧上费劲,表达上可以随意出入、自由穿梭,灵活自然。这种小的好处在于,它从技术上解决了传统刊物编、读、写之间的关系,使刊物真正成为三者交流共处的空间。“读者中每时每刻都在产生着文学。假如有一些非作家的人们愿意将自己收藏在箱中柜底的日记、书信、揭发信、检讨书、回忆录贡献给读者,也贡献给作家,我们求之不得。”(11) 这就形成了栏目独特的编辑策略,使读者获得了进入刊物生产现场的机会,改变了文学刊物与读者间的等级关系,读者同时成为作者和编者,改进了刊物的话语生产方式。尤其是对网络语文资源的关注,使《天涯》成为较早利用网络技术进行编、读、写操作的刊物,加之对同名网站的成功经营,真正实现了线上线下的编、读、写互动,探索了网络媒介环境下文学生产与消费的有效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