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张爱玲来说,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诗词歌赋,似乎并没有如《红楼梦》、《金瓶梅》、《海上花列传》等旧小说那样深入地渗透到她的文学理念及创作中;但显然,她对这类诗歌作品也绝非陌生。胡兰成回忆他同张爱玲一起读书(包括古诗),就感觉“那书里的字句便像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①。的确,张爱玲似乎对诗歌中“字句”——字眼、只言片语——的阅读往往是通达透彻的心领神会,或许从一两句诗,她便可以敷衍出一段传奇。例如, 关于小说《倾城之恋》的取材,张爱玲就这样谈到过她从《诗经》中获得的感受: 拙作《倾城之恋》的背景即是取材于《柏舟》那首诗上的:“……亦有兄弟,不可以据……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如匪浣衣”那一个譬喻,我尤其喜欢。堆在盆旁的脏衣服的气味,恐怕不是男性读者们所能领略的罢?那种杂乱不洁的,壅塞的忧伤,江南的人有一句形容:“心里很‘雾数’。”② 这一解说很像是从女主人公白流苏的角度切入的,与张爱玲解释话剧《倾城之恋》之所以受市民观众欢迎是一致的③。然而除了《柏舟》,《诗经》(《邶风》)中的另一首诗《击鼓》在《倾城之恋》中似乎更为重要,男主人公范柳原先后两次提到。第一次是在电话里: ……柳原不语,良久方道:“诗经上有一首诗——”流苏忙道:“我不懂这些。”柳原不耐烦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也用不着我讲了!我念给你听:‘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④ 第二次是两人去登结婚启事,路上看着战火后的香港那“平淡中的恐怖”,范柳原旧话重提,又将这诗念了一半。——可见这首诗对范柳原而言,代表着一种极深的人生情感与价值观念。那么,对于作者张爱玲呢? 一、《击鼓》的两个“版本” 《倾城之恋》等作品发表后,引来了傅雷(迅雨)那篇著名的批评文章《论张爱玲的小说》。随后不久,张爱玲在颇有些“答辩状”意味的《自己的文章》中,不再假借小说人物之口,而是自己开口再次谈到《击鼓》中的这几句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诗,然而它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肯定。”⑤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同样是对《击鼓》诗句的引用和理解,范柳原和张爱玲的两个“版本”其实是不尽相同的;或者换言之,在《倾城之恋》中,张爱玲借范柳原之口,对《击鼓》进行了两处“改写”。第一处是字眼的改写,即将“成说”(盟誓)改写为“相悦”。——当然,最简单的理解是由于范柳原“中文根本不行”,但既然引用的目的是要“解释”,那么,相信这一处改写是有其微言大义的⑥;第二处改写在我看来可能更重要,那就是对句读的改写。原诗固然本来没有标点符号,但根据对整首诗的内容及节奏的理解,其通行的现代断句为“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也正是张爱玲《自己的文章》中采用的句读方式。按理说,范柳原的“中文根本不行”,似乎更应该采用这种最朴素的句读,但他却偏要很费劲地将其改写为“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要注意,这番话是范柳原在电话里说出来的,以口语方式要表达出那个破折号“——”的转折意义,实在是多少有些奇怪的,这只能说是张爱玲的苦心“经营”。从前者即通行的断句来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以解释为“说”(盟誓)的“内容”,四句诗的大意就是:无论死生离别,我都要同你盟誓:与你牵手,直到永远。但范柳原的断句不仅使惯常的诗歌节奏被打破,更重要的是将语义改变,“与子相悦”遂成为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并列的同类项,共同构成对“死生契阔”的具有张力感的转折,四句诗的大意自然也就变了:死生离别,(可是)我和你相爱,我和你牵手,我和你终老。也就是范柳原所解释的:“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至此,“盟誓”不见了,剩下的是范柳原的哀叹。——所以下文白流苏的反应是很有意思的,她“沉思了半晌,不由得恼了起来道:‘你干脆说不结婚,不就完了!还得绕着大弯子!……”看来她是听出了第一处改写的意义:范柳原是不要“成说”的。傅雷在《论张爱玲的小说》中,就指出来:“倘再从小节上检视一下的话,那末,流苏‘没念过两句书’而居然够得上和柳原针锋相对,未免是个大漏洞。”⑦——大约这算是漏洞小节之一吧。 两个不同的“版本”,意味着不同的理解。张爱玲与范柳原一样,认可这“是一首悲哀的诗”,但她赞叹此诗的落脚点却在于“然而它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肯定”。而按照范柳原的说法,这首诗是“最悲哀的一首诗”,因为同生离死别那些“大事”相比,人是渺小无力而不自知的,“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同样读出了“悲哀”,却归结出全然不同的“人生态度”,范柳原所哀叹的,是何等的不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