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种城市身份和标志可能很肤浅,也可能很深刻;可能很现实,也可能很理想。在市场中国,城市再大也不一定是灵魂的庇护所,城市再大也只有财富分流的简单方式——攻占和夺取:这常常就是我们的城市身份,也就是一群人的文化身份、一群人的生存标志,甚至是一个时代的身份和标志。 不过,一种城市身份和标志也可能是很忧郁的。忧郁标志着一种什么样的生存?忧郁标志着一种思想的生存、一种具有美学品质的生存。但是,在市场中国的城市以及城市文学中,到处都是欢乐、享受、浮华、纷争、权术、阴谋、卑琐、粗俗、狂妄……却没有城市的思想以及与之伴随的心灵忧郁。 作为一种思考的和美学的生存,忧郁的生存拒绝市场中国简单的轻松和快乐,愿意让灵魂有所承担、让生命有点沉重感。在上世纪80年代的宏大历史解体后,随着上世纪90年代市场时代的开始,中国的城市行程好像才真正开始。但是,从上世纪90年代起,经过18年的堆积,市场中国的城市经验仍未能可靠地建立,城市文学的形象也在摇摆之中,因为城市缺少思想对城市的推动。 文学是市场中国城市叙述的最广泛文本,但有时并不是最理想文本,市场中国的城市文学正在伴随着现实飞快坠落,它们常常不愿意停下来追究现实或者阻止现实,这也是因为文学缺少思想的推动。实际上,如果我们有忧郁叙事,就将可能以美学方式改变市场中国生活以及叙事的模样。 文学叙事中的生活是另一种生活,文学作品对市场中国城市生活描写的独特,有时在于从与人们习惯的快乐立场相反的忧郁立场去体味市场中国生活,从中发现市场中国生活更潜在的内涵,因而产生一种忧郁的思绪。当我们无法面对历史而怀有宏大的忧郁感时,至少面对自己的生命应该有弱小的忧郁感,并以这种忧郁去关怀生命和文学。 随着市场兴起,利己主义者开始复辟,思想贫乏的危机逐日加深,然而对现实忧郁的精神漫游者并没有随之诞生。在这个利己主义者全面复辟的城市时代,上世纪80年代的乌托邦理想怆然过去,那种曾经激励过许多城市人的宏大生活以及思考的生活很快消解,现实处于欲望和利益的双重压迫下,光荣和信仰已经变成遥远的梦想,城市文学面对着一种新的城市现实:理想的向往淹没在计较现实得失中;只崇拜物质的快乐主义与享乐的幸福主义;抵制并消灭思想痛苦与心灵忧郁。 我们就这样进入市场中国的城市和文学,于是所有像大地一样可靠的生存经验在密如蛛网般地下铁道的挖掘下,已经变得十分可疑。正在不断被镂空和被楔入的城市下面,变得越来越复杂和混乱,建筑在其上的城市正像城市下面一样难以揣测,表面繁华的城市下面隐藏着深不可测和茫然的岔路,城市生活在随着成群结队的高楼拔地而起的同时,似乎也在不断地向下坠落。在市场中国的城市文学里,豪华的住宅、跳跃的人生、幻彩的享受、夸张的生活常常与猎取不义之财一起,成为标志性的城市形象,给城市人和乡村人以从未有过的恐慌和诱惑,而都市中渴望幸福幻象的小资们却正像不少消费主义作品中的人物一样,用时装、酒宴、性欲与玫瑰享受时尚。 在这样一种生存经验漂浮不定的城市中,文学开始变得迷茫而平庸、贫嘴贫舌而自以为是,而真正的城市文学由于生存的迷失和心灵的贫乏,不断地在从头开始。这样的城市文学,需要一种与正发生的城市生活相抗击的忧郁经验和忧郁勇气,需要一种“三个火枪手”一样的在城市中寻找和游荡的精神。而这种经验、勇气和精神来自心灵,是心灵的自由飞翔产生了忧郁,产生了激情和理想主义,阻止了自我迷乱与堕落,让心灵创造城市和文学,而不是让城市腐蚀心灵,但市场中国的文学中没有忧郁的城市心灵。 二 忧郁是19世纪欧洲浪漫主义文学的一种主要特征。以缪塞的《世纪儿的忏悔》、夏多布里昂的《勒内》为代表的忧郁虽然被称为“世纪病”,却是那些有教养贵族的一种严肃的生存态度,忧郁对社会有思考、有批判、有反抗、有深刻的认识,但他们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以至发展为叶甫根尼·奥涅金这样的“多余人”和十二月党人。然而,市场中国的城市文学中却没有这种忧郁,即使思想的巨人加行动的矮子也没有,我们只有思想的矮子加行动的矮子。 市场中国的城市文学中没有忧郁。忧郁者是思考者,忧郁因对生活的不满而发生。人类文学对人的巨大同情和怜悯,曾不断地产生高贵宏大的人性忧郁和历史忧郁。忧郁作为一种对市场中国城市人关怀的文学品质,能够表达人的高贵品性,担当着人类发自灵魂深处对更高生活的神圣追求,超越着市场中国城市生存的庸俗与丑陋,并趋向高贵与救赎的渴望。 城市没有忧郁,但有迷乱与堕落。这样的城市文学给我们以迷乱与堕落的生活感受,迷乱与堕落的生活是没有思考、没有忧郁的生活。迷乱与堕落是市场中国城市文学的一个共同标志,它们只给予我们一个单一的、表面的感受。因此我们需要一种忧郁的心灵,需要这样一种忧郁的思考去打破单一的表面感受。在城市中漫游而抵制迷乱与堕落的作家,要寻找的是与现实功利不一样的浪漫与优雅、与现实快乐不一样的忧郁与痛苦。忧郁的感受拒绝商业罂粟的迷醉,以忧郁的眼神去蔑视现实,以忧郁的姿态去缅怀自由精神的坠落,这使城市的忧郁对城市具有一种批判性和挑战性,而这种批判性和挑战性正来源于对整个城市的思考。在思考和痛苦缺席的情况下,城市文学没有浪漫与忧郁,也就没有对城市生活的真正发现。面对着物质攻占和利益夺取,城市的感官在兴奋中舒张起来,但无法发现在现实中坠落的灵魂秘密。卫慧的《上海宝贝》和《爱人的房间》、棉棉的《糖》和《九个目标的欲望》、周洁茹的《我们干点什么吧》、安妮宝贝《午夜飞行》和《一夜》等,书写着新奇夸张并且有扩张力的城市生活经验,她们笔下都市的浓烈、香艳、神秘、性感、奢华、缭乱、神魂荡漾、变幻不定、高贵梦幻、奢靡沉醉等构成了充满诱惑的生活。轻微的思想和轻微的忧郁,使这样一些作品无法深入城市的真正秘密以及随之而来的人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