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种文学门类中,散文恐怕是最具边缘性、最不受重视、最缺乏研究的文体。大家几乎众口一词地认为,散文没有自己成熟的理论,因循守旧和缺乏创新也使之乏善可陈。甚而至于有人全面否定散文的成就,曾一度提出“散文消亡”的论调。这些看法不是没有道理,但存在的问题也是非常明显的,其最突出之点就是概念化、机械化和片面化地理解散文,即总是以“变”的眼光来苛求散文,忽略了“常态”之于散文的重要性,更无视散文的本性。其实,散文固然需要不断的变化与创新,但如果没有“不变”作为基础,没有“常态”的内质作为风骨,任何的花样翻新之“变”都是靠不住的,甚至会成为一种猎奇、玄耀和喧嚣。散文与其他文体一样,在“变数”中都需要保持绵延不绝的“常态”,只是比较而言,散文的“不变”因子和特征更为明显,它的稳定性更应加以注意罢了。 一、“变”与“不变” “变”是人类文化的一个坚定信念和向度,因为中国古人早就在《周易》中说:“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①进化论的文化观更是提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理念,非常强调“变”的重要性。可以说,进化之路也是人类文明进步的标志,这从速度的神话中可以得到证明:由步行到以马代步是如此,从马车到汽车、飞机是如此,现在电脑信息时代突飞猛进更是如此。像地下隧道之挖掘,人类文化确实如《大学》所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但是,“不变”又是另一个不可忽略的重要方面,这在中国文化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五四”开始的中国近现代文化和文学就走入了这样的误区,即片面地理解“变”与“不变”的关系。对于陈独秀、钱玄同、鲁迅等激进派来说,他们竟提出“不读中国书”、“打倒儒道”、“废除汉字”和“换种换血”的观点;对于保守派像辜鸿铭等人来说,他们甚至将专制和三寸金莲奉为国粹,由此可见,他们在“变”与“不变”关系中的迷失!后来的“破四旧,立四新”也基本沿袭了“激进派”的理路,到了新时期这一观念有增无减,于是“变”成为文学创作和批评的核心标准和价值判断,于是“先锋文学”、“新生代”、“新散文”等各种“求变”的样式应运而生!我们甚至不论作品的好坏优劣,只要是“新”的、“年轻”的,也就是进步和发展的,于是“新新”和“后后”的名目不绝如缕。我们失去了“常态”的杠杆,更失去了“变”与“常”的辩证关系坐标,于是,对文学、文化上的迷失、误读、错判也就在所难免! 据载,胡适在美国留学期间,韦莲司女士虽是教授之女,但衣饰穿着以破旧不变著称,变之者视之为反常,而她却以每日不停的更换者为不正常,并说:“彼诚不自知其多变,而徒怪吾之不变耳。”对于胡适盛赞中国知识界之善于接受新思想,韦莲司则不以为然,并指出:不轻易接受新思想未必是短处,容易接受新思想也未必是长处。一人不轻言变革倒是信仰坚定之表示。对此,胡适深以为然,并由此赞叹韦氏有思想、有识力和有魅力。他说:“余所见女子多矣,其真能具思想,识力,魄力,热诚于一身者惟一人耳。”“女士见地之高,诚非寻常女子所可望其项背。”③一个世纪以来,我们的文化和文学惟“变”是从,并简单甚至不加思考地视“不变”为落后保守、愚蠢无知以及反动腐朽的代名词,实是一种误解和错误。就如同一块磁石,“变”的文化和文学招人耳目,而“不变”的文化和文学则受到冷落,以至于遭到嘲弄和唾弃。如果打一个不太恰切的比喻,“变”为行进之船,而“不变”则为载舟之水,我们往往更注意前者,却忽视、无视和抛弃了后者。 二、散文的“常态” 不论我们承认与否,“五四”开始的中国现代文化与文学都是一个分水岭,即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这包括思想、观念、方法、语言等诸方面。换言之,这是一次结构性变革,以西方的价值观取代中国的价值观为其主旨,由此我们也看到了全方位的文化和文学革命。从“变”的角度看,这无疑应该给予高度的评价和赞美,但从中国经验、中国立场和中国语境看,它未必不是一种遗憾。因为如果将诗歌、小说、戏剧的“西方性”去除,它们还能保留多少“中国”特色?比较而言,散文可能是众多文体中最传统也是最具中国特色的。 与其他文体的“日新月异”不同,中国现当代散文显得少变、陈旧、落后,除了鲁迅的《野草》、梁遇春的《春醪集》等外,更多的作品是以传统的面目出现的,选题、结构、情感、景致、哲思、趣味等都是如此!像周作人的书话散文与明清小品有非常内在的联系,俞平伯的《燕知草》、梁实秋的《雅舍小品》和孙犁的《芸斋琐谈》与中国传统文人血脉相通。到了新时期,我们仍能从汪曾祺、张中行、季羡林、琦君、张晓风、贾平凹、冯骥才、董桥、林清玄、张炜、铁凝、张抗抗、肖凤、迟子建、郑云云、苇岸、鲍尔吉·原野、彭程、马力、楚楚等人的散文中,看到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的流风遗韵。更为重要的是,诗歌、小说等文体很少遵循传统,而是以令人目眩的“变招”或“变脸”推陈出新,然而散文创作则多以传统角色示人,“不变”的姿态常跃然纸上。如用白描手法写亲情、爱情、友情,这是中国古代也是现当代散文的一个固定模式,这在小说和戏剧中是不可想象的,但它们却都可成为感人肺腑的经典作品,成为“不变”之中的弥久常新!如林非的《离别》与朱自清的《背影》相比、阎纲的《我吻女儿的额头》与韩愈的《祭十二郎文》相比,在主题、手法上实没有多少创新,但却同样情真意切、感人至深,是不可多得的佳作;又如朱自清的《给亡妇》、梁实秋的《槐园梦忆》与巴金的《怀念萧珊》在主题和手法上也颇为类同,但它们都是抒写夫妻真情的经典。最典型的是朱自清和俞平伯同游、同题的散文创作,于是有了二人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这样的美文双璧!按一般人的理解,以同一题目写同一内容,且在艺术手法和审美趣味上也极为相似,这是文学创作之大忌,更难以成为经典名篇;然而,在散文领域却成为一个事实和一段文坛佳话。如果真要探讨原因,我认为文化和文学有其“常性”是不可忽略的,而散文又是其中最靠近“常态”的文体!这种散文的“常态”表现在有强烈内在的真情实感、有博大仁慈的天地情怀、有高尚纯粹的人生境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