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短句美学:节奏与意象 阿城是短句作家。新时期中,如果王蒙、莫言、张贤亮等人算长句作家,那么汪曾祺、阿城、何立伟等人就可算短句作家。长句作家更在乎情感铺张与情节扭打,而短句作家更着意“象”的雕琢与“意”的呈现。 汪曾祺认为“短”是现代小说的特征之一,几乎就是现代小说的风格。他认为小说写得长的原因有情节太曲折、描写过多、对话多、句子长而且太规整。“短”不仅仅指篇幅短小,而且指句子简短。写小说要像说话,要有语态。“说话,不可能每一个句子都很规整,主语、谓语、附加语全都齐备,像教科书上的语言”①。能省略的则省略,能切开的就切开。这样的语言才生动②。汪曾祺正是从“短”意义上高度赞赏阿城的语言:“他的叙述方法和语言是他自己的”,“他的有些造句光秃秃的,不求规整”,属于司空图所说的“不取诸邻”。 阿城的短句,顽强地拒绝欧化语句中繁复庞杂的修饰从句,很少用复杂的修饰成分。阿城的短句倾向古代汉语的简短结构,主语很少用修饰词语,这是古代汉语的重要特征,阿城的短句的主语即使有修饰成分,也是一个形容词加一个人称代词而已。阿城的短句往往是直接摹写状态,不喜欢用修辞策略。阿城使用得多的修辞策略可能是比喻,但是阿城的比喻自成特色,本体、比喻词、喻体、相似点四个要素紧紧排列(次序有时候有变化),中间很少让它们隔开,如:石头生铁般锈着。/门开着,却象睡觉的人。/马上了石板,蹄铁连珠般脆响。/马直走上去,屁股象锦缎一样闪着。/手指扇一样散着。/肥汉梦一样呆着。《峡谷》/马帮如极稠的粥,慢慢流向那个山口。/他腰上还牵一根绳,一端在索头。另一端如带一缕黑烟,弯弯划过峡顶。《溜索》/骑手把衣服都脱了,阳光下,如一块脏玉。/骑手猛一松缰,那马就象箭一样笔直地跑进河里,水扇一样分开。(《骑手》)阿城的比喻直取相似点,绝不作修饰性的铺展去开拓其他意向性的内涵。 《峡谷》中写骑手: 骑手走过眼前,结结实实一脸黑肉,直鼻紧嘴,细眼高颧,眉睫似漆。皮袍裹在身上,胸微敞,露出油灰布衣。手隐在袖中,并不拽缰。藏靴上一层细土,脚尖直翘着。眼睛遇着了,脸一短,肉横着默默一笑,随即复原,似乎咔嚓一响。马直走上去,屁股锦缎一样闪着。③ 《峡谷》中写酒家掌柜,《骑手》中写蒙古骑手,《溜索》中写过怒江溜索的马帮,《棋王》中写九局连环大战中的王一生,其短句的语言形式都与上段文字相似。这样的短句很像林译小说的译笔,也有周作人散文状物、鲁迅小说写人的神韵:短句,白描,惜字如金,简洁有神。阿城说自己文章的意象取自张岱,手法确实有些像《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阿城的短句在语言美学上是回归汉语的传统,多以述谓结构成句,极少修饰成分。 阿城认为自己作品的“语言样貌无非是‘话本’的节奏”④,其实就是指他的语言是口语的节奏。口语的节奏是阿城短句的生命气息。朱光潜曾经指出:“节奏是一切艺术的灵魂。”⑤尽管节奏在音乐、舞蹈和诗歌中尤为突出,其实小说和散文中语言的节奏也非常重要。朱光潜还指出,语言有自身的节奏,与音乐节奏的有规律、形式化、回旋和整齐比较,语言的节奏“是自然的,没有规律的,直率的,常倾向变化”的⑥。这样的语言节奏更适合小说和散文的语言。亚里士多德认为模仿、音调感和节奏感是人的天性,也是促使诗歌产生的重要因素⑦。语言的节奏在白话新诗的发展上是重要的美学特质。郭沫若认为节奏就是诗歌的生命,是诗歌美学上的大问题。“做艺术家的人就要在一切死的东西里而看出生命出来,一切平板的东西里而看出节奏出来,”⑧其实,节奏又何尝不是白话文学中散文和小说语言的特质,鲁迅、沈从文、萧红、张爱玲等作家的语言有鲜明的个人节奏。阿城谈到语言的节奏时说:“节奏变化应该是随音乐的,因为有很强的呼吸感。”语言节奏跟人的呼吸关系极大,口语的呼吸感最短促和鲜明,阿城《遍地风流》系列的语言节奏就显得短促有力。“三王”的语言节奏仍然是口语节奏,就相对从容舒缓多了,但是仍然很不同于茅盾、巴金开创的以欧化语句为底子的长句节奏。阿城有意抛弃了文艺腔和学生腔的语言“腔”。这个“腔”我认为是长期形成的以情感、概念灌制的长句结构以及长句节奏。《棋王》发表在《上海文学》1984年的7月号上,该号上有高晓声的《陈继根癖》、蒋濮的《老独爷》、王安的《克里亚兵站》和阿城的《棋王》,如果比较这四篇作品的开头就可以看出⑨。 前三篇文章开头的议论、说明和抒情,以情感和概念灌制了长句结构和长句节奏。《克里亚兵站》的起句很有抓人的力量,但是紧接着的解释性描述却又消解了这种力量。《棋王》的开头却与众不同,每个句子不仅在句法结构上独立,而且也在意思上独立,几乎没有连贯性。第一句用乱和说话声来概括写车站的无秩序,第二句写车站标语的被冷落,第三句写标语的脏,第四句写人心的慌。“车站”、“大红布标语”、“语录歌儿”把人带回到知青下乡的分别时刻,但是整个叙述的字里行间流动的不是情感,而是画面,这是一种节制的叙述。 阿城的短句有口语的节奏,但并非口语的词汇。口语短,所以不免单调,词汇贫弱,不适应文学丰富性表达的需要。这点在五四文学汉语的建设之初,周作人等人就很敏锐地指出过。五四新文学以来的文学汉语建设,一个潜在的语言困境就是铺展口语但又要突破口语的贫弱单调。每个作家都在这个语言困境中搏斗,每个作家采取的方式和运用的资源都不一样。阿城有自己独特的方式,这个方式就是阿城在短句中尽力呈现不同的“象”。阿城的《遍地风流》是其少作,特别着意于“象”的塑造。《溜索》中怒江的声音、悬崖、篾索、马、人,都是“象”,“言”的铺展与“象”的呈现同步完成,《溜索》的文字像浮雕,把所有的“象”推向险境与极致的场域,让“象”得以自身的方式完成自我的展示。阿城笔下的人都是作为场域中的“象”来写的,因此人物性格的塑造不是阿城少作的追求,甚至也不是后来轰动文坛的“三王”的美学追求。像《雪山》、《湖底》这样的作品,小说根本没有交代人物的身份,叙事者本身是隐匿的,不但不是有名有姓的人物,甚至也不像郁达夫式的用“他”来指称,甚至也不像卡夫卡式的用“K”来指称。《雪山》是这样开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