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卷本《王蒙自传》的出版,理所当然地成为当代文学界、史学界,乃至思想界的一件大事。《王蒙自传》不仅是文学家王蒙的一部个人历史,更重要的它是我们共和国历史的一部生动的个人见证史,一部知识分子的思想史。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王蒙自传》,它的非凡的意义,在今天愈发显示出异样的光彩。 一 王蒙是一个有思想的文学家,王蒙的思想目前还不为人们所理解和接受,这就愈发说明王蒙思想对我们时代的意义。当然,作为文学家,王蒙的思想是散见于他的文学作品中的,而《王蒙自传》的出版,无疑使王蒙有机会全面梳理总结他的这些思想。因此,我们在《王蒙自传》里,看到了王蒙的哲学思想、伦理思想、政治思想以及文艺美学思想等等。 早在《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一书里,王蒙就声明自己赞成黑格尔的命题——杂多的统一。杂多的统一是王蒙的哲学思想和世界观。“杂多,就是一种开放性。”开放性就是包容,就是兼收并蓄,就是平等民主地对待一切人和事。“杂多”又是多元的,交往的,承认差异和特殊性的博大的胸怀。那么“统一”呢?“统一”在王蒙看来,“指的是一种价值选择的走向,价值判断的原则和交流互补的可能性。随风倒,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蝇营狗苟,不负责任,机会主义,都是不可取的”①。可见“统一”就是在一种统一的价值原则下,把“杂多”整合为有机整体的一种状态。统一就是要有一个基本的价值原则,统一就是摒弃相对主义也不要绝对主义。所以,“杂多的统一”就是有规范的开放,是一种把握好“度”的平衡原则,中庸原则。正是“杂多统一”的世界观,使王蒙摒弃了两分法而走向了“多分法”,即承认在两极之间的中间状态的存在。王蒙多次说过:“不承认中间状态是极权主义的一个特点。”②王蒙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成为一个反对极权主义并反思极权主义的知识分子,但他没有成为一个反对派,而是试图成为一个连接官方与民间的桥梁,一个中介,实质上成为一个界碑了。“我好像一个界碑。这个界碑还有点发胖,多占了一点地方,站在左边的觉得我太右,站在右边的觉得我太左,站在后边的觉得我太超前,站在前沿的觉得我太滞后。前后左右全占了,前后左右都觉得王蒙通吃通赢或通‘通’,或统统不完全入榫,统统不完全合铆合扣合辙,统统都可能遇险、可能找麻烦。胡乔木、周扬器重王蒙,他们的水平、胸怀、经验、资历与对全局性重大问题的体察,永远是王蒙学习的榜样。然而王蒙比他们多了一厘米的艺术气质与包容肚量,还有务实的、基层工作人员多半会有的随和。作家同行能与王蒙找到共同语言,但是王蒙比他们多了一厘米政治上的考量或者冒一点讲是成熟。书斋学院派记者精英们也可以与王蒙交谈,但是王蒙比他们多了也许多于一厘米的实践。那些牢骚满腹,怨气冲天的人也能与王蒙交流,只是王蒙比他们多了好几厘米的理解、自控与理性正视……”③这就是王蒙说的“多了一厘米”。这多了的一厘米,恰恰正是各执一端的人所缺少的中间状态。相信中间状态,实际上就是一种中庸之道,王蒙说:自己多年来戮力实践的就是这种“中道或中和原则。认同世界的复杂性与多元性。认同世界的矛盾性与辩证法。认同每一种具体认识的相对性”④。因此,坚持中道原则,才能不偏不倚,不简单化,不绝对化,不极端化,才能真正达到杂多的统一。 由此带来的是王蒙在政治思想上的清明、和谐、包容与建设的主张。王蒙说:“我致力于低调、沟通、缓和、平衡、克制、自律、抹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王蒙也曾多次讲到自己赞成的是改良。赞成改良,使王蒙对激进主义心存疑虑;提倡宽容,使王蒙对整合与超越格外倾心;青睐相对性,使王蒙对任何形式的独断论绝对性深恶痛绝。这是否是说王蒙就绝对地反对激进主义,毫无原则地宽容任何人?如果是这样,那么王蒙也就成为无原则的相对主义了。王蒙多次声称,他无怨无悔于自己少年时的选择,“我坚信中国的人民革命是不可避免的与完全必要的”,“当然激进主义我也并非笼统反对,没有激进主义就没有革命,而革命的成功与惯性大大张扬了激进主义,过分张扬的激进主义反过来又会危害与歪曲革命事业”⑤。这既是辩证法又是原则,承认多元与杂多,但更承认统一,这就是王蒙的价值选择。因此,宽容也是有度的,不是无原则的。王蒙所讲的宽容主要是在两个层面上说的:一是文化政策层面上的宽容,与文化专制主义相对应;二是在为人处事与境界涵养上,在这方面,宽容也是有原则的。在青岛中国海洋大学《王蒙自传》研讨会上,谈到许子东阅读自传后感到王蒙的火气很大,认为王蒙所谓的宽容值得怀疑后,王蒙说他感到很吃惊。其实,这种感觉不仅是许子东的,许多人读完自传都不同程度地有这种感觉。王蒙的“火气”正是王蒙原则性的体现。王蒙不是打左脸给右脸的基督徒,王蒙的“火气”正是“说出真相”的一部分。但这并不妨碍王蒙的宽容,宽容是一种包容与整合,是一种不结帮不拉派不害人的与人为善的处事原则,其实质是一种平等的对话与交往理性,这也是王蒙的道德伦理思想。对那种拉帮结派、整人害人、大言欺世、不怀好意、恶言相向、偏执武断的人,又怎么可以宽容!不以牙还牙,只是说说而已,也是一种纵容了。 在美学思想上,王蒙是主张混沌美的。我曾在《王蒙文艺美学思想散论》一文中对王蒙混沌美的追求有过较为详细的论述。在这篇文章中,我写道:“事实上,混沌美不完全是一种技巧,而主要是一种对生活的深刻体验和领悟的结果,因此混沌美的基础是‘真正的写实’。所谓‘真正的写实’就是一种全方位的、混沌的写实,一种无选择的‘广泛的真实性’。用王蒙的话说就是一种‘迷失’:‘我认为这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在他的人生经验里在他的艺术世界里的迷失。因为他的经验太丰富了,他的体会太丰富,他写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他走失在自己的人生经验里,走失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他的艺术世界就像一个海一样,就像一个森林一样,谁走进去都要迷失。’迷失,就是说作家没有简单地剪裁生活,选择生活,而是和盘托出、杂糅并包,就是把生活的全部丰富性和复杂性呈现出来。混沌不是糊涂,混沌是欲说还休,是一言难尽,是矛盾重重,混沌实际就是一个作家对生活无法穷尽的困惑和悖论。”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