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學者,在公開場合發表演講有兩種策略,一是“小題大做”,一是“大題小做”。這有點像寫論文,必須先設定讀者:面對公衆發言,你得乾脆利落,越簡單明了越好,不能雲山霧罩,把聽衆繞糊塗了。但如果是面對同行,則不能爲追求暢快淋灕而簡化論證的過程,要講清楚問題的複雜性,相信聽衆有獨立審視的能力。今天在座的,多具備文史方面的專業背景,因此,我可以放開來,談我正在思考的問題。換句話説,今天的演講屬於“思想的草稿”,不够完美,尋求的是對話的空間以及突圍的可能性。 閱讀“中國現代文學”,可以有很多角度。從“物質文化”入手,在我看來,不僅合情合理,而且頗有新意。而所謂文學的“物質性”,不外乎作爲文字載體的報刊、書籍,作爲生產者的報社、出版社,以及作爲流通環節的書店、圖書館等。今天的探討,就從作爲“物質文化”的書籍入手,希望這樣迂回而且迂闊的論述,對人對己都有啓發。 一 關於書籍及印刷史 中國大學裏,開設有關“物質文化”課程的,主要是人類學系、歷史系以及工藝美院。不過,談論物質文化、日常叙事、城市生活、消費社會等,如今成了史學研究的新時尚。文學史家也不例外,逐漸關注歷史上以及現實中與衣食住行相關的各種“物品”的生產、流通、消費;探究“物品”的材料、工藝、科技、風格;甚至考察隱藏在此“物品”背後的價值觀、審美觀、政治權力以及文化思想。當然,作爲文學史家,最容易入手、且最有成效的,莫過於考察書籍的歷史。 不必專修圖書館學,凡念過文化史的,大都會關注作爲物質文化的書籍,比如,翻翻劉國鈞的《中國書史簡編》或張秀民的《中國印刷史》等。這裏想優先推薦錢存訓的若干著作。著名科學史家李約瑟曾稱,卡特的《中國印刷術的發明及其西傳》和錢存訓的《書於竹帛》乃書史研究的雙璧。錢書1962年由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初版,2004年增訂再版;中譯本改題《中國古代書史》,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75刊行,而修訂版《書於竹帛:中國古代的文字記録》,2002年由上海書店出版社推出。錢先生還有以下幾種談論紙張、印刷和書籍的著述:《中國科學技術史:紙與印刷》、《中國書籍、紙墨及印刷史論文集》、《中國紙和印刷文化史》等。若想了解錢存訓的學術經歷及治學特點,建議閱讀其連載於2007年《萬象》雜誌上的《留美雜憶》,還有同年11期《萬象》上所刊許倬雲的《温良正直,博厚高明——錢存訓〈留美雜憶〉序》。 走出中國書籍,放眼人類文明史,有三種繁簡不一的“書史”值得推薦。法國人Blaselle那本《滿滿的書頁》圖文并茂,可作爲“開卷有益”的休閑讀物;巴比耶(Frederic Barbier)的《書籍的歷史》複雜些,但仍屬於知識積纍與普及。費夫賀(Lucien Febvre)和馬爾坦(Henri-Jean Martin)所著《印刷書的誕生》可就不一樣了,那是法國年鑒學派的力作。我們知道,傳統的版本目録學、書籍出版、藏書樓及圖書館研究,以實證爲主,以資料見長,“博學”多於“深思”。而文學史或思想史研究,則大都擅長文本分析,注重闡釋與發揮,對於書籍報刊的物質屬性及其生產-閱讀-傳播等,缺少必要的關懷。關鍵在於,如何跨越“物質”與“精神”的鴻溝,建立起對於人類文明史的有效闡釋。 《印刷書的誕生》前七章,因有書籍研究的長期積纍,加上社會經濟史的問題框架,從材料與技術、生產與流通、“地理學”與“生意經”入手,談論書籍時,可謂得心應手。至於“書籍之文化作用及其影響”,本應是全書的亮點及關鍵所在,僅靠第八章“印刷書:變革的推手”顯然不够。由於概念工具的缺乏,以及費夫賀的過早去世,感覺上,這書雖好,還缺最後一口氣。即便如此,這書仍是我們今天展開討論的重要基礎。這裏引費夫賀所撰序言及《印刷書的誕生》結尾的兩段話,看此書的理論意識:“我們試圖厘清,印刷書所代表的,如何、爲何不單只是技術上巧妙發明的勝利,還進一步成爲西方文明最有力的推手。”“書籍產業爲牟取經濟利益而鼓勵書刊以民族語文出版,最後則助長了這些語文的茁壯,同時造成拉丁文的衰微。如此發展不僅決定了歐洲語文往後的命運,也確實標記著一種廣大民衆文化的濫觴;此一歷程一旦觸發,便會導致深遠而難以逆料的影響。各種的方言,受惠於印刷機的力量而勃興,終究瓦解了萬流歸宗的歐洲拉丁文化。” 相對來説,中國人已有的印刷及書籍研究著作,雖則精細,但缺乏此類大視野。當然,我們今天的研究,還是極大得益於前人此類書史著述。比如葉德輝的《書林清話》、陳登原的《古今典籍聚散考》、劉國鈞的《中國書史簡編》,以及潘吉星的《中國科學技術史:造紙與印刷》等。這方面的研究,集大成的是張秀民的《中國印刷史》,此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861頁,已是皇皇巨著了;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刊行插圖珍藏增訂版,更是可觀。此外,若研究近代以降的書籍與報刊,最值得推薦的,是張静廬輯注、1950年代陸續刊行的《中國近代出版史料》、《中國現代出版史料》、《中國出版史料補編》等;這套七編八册的大書,對研究者很有用,故幾年前上海書店出版社以影印方式重版。近年刊行的宋原放主編《中國出版史料》,含古代2卷,近代3卷,現代3卷,搜集史料甚豐。另外,周振鶴編《晚清營業書目》,也是不可多得的好書。 好,就説這些,大致了解前人所做的書籍史方面的工作,再繼續往前走。 二 關於文學的“物質性” 一百年前,梁啓超將報章作爲“傳播文明三利器”之一,予以大力提倡,此舉確實很有見地。20世紀的中國,其社會生活與文化形態之所以迥異於前,報章乃至廣播、電視等大衆傳媒的迅速崛起,無疑是重要因素。從1872年發行不足千份的《申報》,到今日幾乎無遠弗届的衛星電視,大衆傳媒的勇猛擴張,讓我們切實感受到什么叫“生活在大衆傳媒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