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7077(2009)01-0032-07 作为“五四”启蒙话语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个性解放与女性解放,对于中国现代思想文化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而挪威作家易卜生及其笔下“娜拉”形象的被译介到中国,在“五四”前后发挥了特殊的推动作用。在中国新文学尤其是现代戏剧的创制中,也有重要价值。无论在中国现代思想史还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娜拉”都是一个无法绕开的存在。在中国的接受语境中,“娜拉”负载了个性解放与女性解放的双重诉求,同时与反抗礼教、重估传统、伦理重建、社会流动、自由恋爱、现代日常生活等有效地关联起来,从一个侧面呈现出“五四”启蒙的“全息图像”。知识分子借助于“娜拉”故事,自传式地讲述了他们从传统的家庭——宗族共同体中走出,寻找自由空间的经历。既确证了选择的合法性,又表达了他们在世俗生活上的文化和伦理立场,以及对于国家——社会的合理化设计。所以,“娜拉”的出走,不仅指示着个人出路的安排,还牵涉到现代民族国家建构过程中的询唤机制。 但是,“五四”思想文化运动并不是单质的铁板一块。“态度的同一性”下面[1],隐藏着知识分子们思路上的内在分歧。表现在“娜拉”的阐释与更普遍的女性解放问题的探讨上,胡适、陈独秀、李大钊、鲁迅、周作人、茅盾等人的关注重心和目标,就并不完全一致;在《新青年》、《妇女杂志》、《小说月报》等媒体上,也是不同音调交响喧哗,暴露出“五四”思想的多重面相性和多重方向性[2]。“五四”以后,随着历史状况的变化与知识群体的分化,知识分子取向的差异更加凸显出来。他们继续介入关于“娜拉”的征引和讨论,不断进行着再解释和再塑造。“娜拉走后怎样”的追问,把女性解放问题带入到一个更为广阔、也更充满争辩性的空间里。“五四”启蒙的主导论述,这时受到了很多反省和质疑。从1920年代后期开始,在社会动员中,“娜拉”的喻义/寓意经历了微妙然而重要的偏移和转变。这种变化表征出意识形态霸权的争夺及其实现。本文关注的是《妇女杂志》中的“娜拉”讨论。作为一本专门探讨女性问题的杂志,《妇女杂志》对于女性解放话语在中国的传播和普及,曾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而它在“五四”前后的变化,也折射出女性解放话语本身的流变播迁。 《妇女杂志》是中国现代妇女报刊史上历时最长、发行面最广的刊物。1915年在上海创刊,由商务印书馆发行,月刊,每年12期,一直到1931年12月停刊,共持续17年之久。杂志前六卷由王蕴章主编 (第二卷曾由胡彬夏挂名主编)。《发刊辞》中曾谓:“知殖学之不可缓,为之培其本而浚其源。知明艺之不可已,为之疏其流而畅其枝。”[3]显然杂志是以提倡女学、辅助家政作为宗旨。在前五卷中,“学艺”和“家政”是杂志主打的两个栏目,对于“殖学”和“明艺”的关注,在杂志中占了很多篇幅。杂志倡导女学,目的是为了培养“贤母良妻”,以改良家庭[4]。正像杂志所载的一篇文章说的:“今日社会所属望于女子者,大都为贤母为良妻,能治理其家庭、教育其子女已耳。”[5]杂志正是以培养具有文化知识和独立生活能力的贤母良妻为目标的。而改良家庭,被杂志的编者视为“基础之基础”[6]。 不过,倡导“我女界修养之第一功,当人人愿为寻常之妇人女子,而勿为特别之夫人女子”[7],这样面貌在“五四”运动后还是显得过于保守了。于是五卷一号上刊登了《本杂志今后之方针》,宣布杂志将刷新内容,改良体例。1920年六卷开始,直接倡导女性解放的言论增多。1921年七卷一号起,由章锡琛接任主编,进一步改革,采用白话体。改革后的《妇女杂志》,不仅在内容上拓展到女性解放方方面面,还办过“离婚问题号”、“妇女运动号”、“娼妓问题号”、“家庭革新号”、“新性道德号”等专号,积极介入女性解放和家庭革新的问题中。 在“五四”期间,《妇女杂志》中经常出现对娜拉的介绍和评论。1920年六卷十一号上刊登了日人本间久雄著的《性的道德底倾向》,文中谈到西方新的性道德:“近代文学家首先主张这‘新道德’的,不用说是易卜生了。他在《傀儡家庭》大呼妇女解放;在《群鬼》暗示自由离婚;在《海上夫人》主张恋爱底自由;在近代性伦理底研究上,都可以首屈一指的。”本间久雄跟胡适一样,称赞《娜拉》里“个人主义底自觉”:“《傀儡家庭》里底的娜拉,晓得在做妻子做母亲之前,第一要紧须得做一个人,这到底是妇女个人底权利自觉,也正是个人主义底自觉。”[8]1921年俞长源发表《现代妇女问题剧的三大作家》,介绍易卜生、般生、萧伯纳,把易卜生的《娜拉》看作是“首先唤起妇女觉醒的作品”,“在这一剧里,充满了易卜生的个人主义。剧中主人翁娜拉,……批评从来的夫妇关系,是何等的刻毒!”[9] 厨川白村所著《近代的恋爱观》,其中有一节为“古式的娜拉”。《妇女杂志》八卷二号上刊载了这篇讨论“娜拉”的译文。厨川白村说:“读者如果看过易卜生的娜拉,一定同情于娜拉的能够觉悟非人的婚姻,打破旧式的制度,别求真正的人生。……双方各以自由的个人相结合,来完成各自的生命,相互间完全以恋爱为至上的媒介。”但厨川白村接着指出“娜拉式”的自觉,现在已经“过时”:“在现代论断起来,娜拉式自我觉悟,实在是前世纪的古老货。20世纪中的结婚生活,发生自我的肯定,以恋爱作根本的基础。……从前视娜拉能够跳出没意思的家庭,称她为‘新妇女’,现在却变成浅薄的程式了。”[10]厨川认为现在已经是一个“恋爱的肯定的时代”,那种“因袭的贤妻良母主义和虚伪的结婚生活”,不会存在了。然而,译者觉得厨川白村的判断并不适合中国的情况,特意在后面加了一个“译者按”:“我国妇女的结婚生活,还完全在原始时代的状态,想效娜拉的‘人的觉悟’,跳出火坑的观念,多没有发芽。”译者着眼于中国女性现状,认为还需要补娜拉觉醒这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