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学的大家族中,“散文诗”恐怕是最不受重视的门类之一。这是因为:第一,在一般人看来,除了鲁迅的散文诗《野草》外,真正的经典作品并不多!第二,作为一个交叉文体,我们很难给它定位。也就是说,“散文诗”到底是“诗”还是“散文”,抑或是二者的相加?文体的模糊性限制了人们对之进行更深入的研究。第三,“散文诗”的研究一直缺乏坚实的基础,不要说以此为研究的专家,就是客串于此者亦不多,在地基不稳的沙滩上建塔,无异于空中楼阁。事实上,作为一个重要门类,“散文诗”经过近百年的时光已大有作为,其成就很值得探讨和总结。 一 何谓“散文诗”?有学者这样概括说:“散文诗是一种独立的文学形式,有自己的性质和特点。散文诗是有机化合了诗的表现要素和散文描写要素的某些方面,使之生存在一个新的结构系统中的一种抒情文学形式。从本性上看,它属于诗,有诗的情感和想象;但在内容上,它保留了诗所不具备的有诗意的散文性细节。从形式上看,它有散文的外观,不像诗歌那样分行和押韵。但又不像散文那样以真实的材料作为描写的基础,用加添的细节,离开题旨的闲笔,让日常生活显出生动的情趣。——这些特点既决定了它较强的主观性、心灵性,也决定了它的形态的短小灵活。”①这里强调的是,散文诗的独立性、独特性、兼容性,虽然在“诗”与“散文”之间,它却自成体系、个性鲜明与富有魅力。 散文诗虽然短小,有的只有千字、数百字甚至只有几行,但却内含丰富。它既能反映时代风云、社会现实,又能表现人生、人性、人情,还能深入生命的内部作细致的体味。当然,它还对天地之道多有探索,表现出较高的境界和品位。 鲁迅的《野草》就是那个时代的心灵表达,这里充满痛苦、无奈、虚无、绝望,也饱含了上下求索的追求。在《题辞》中,开篇鲁迅即表示:“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在《影的告别》中,这种情绪更为浓郁,简直是不可遏制!如一个深陷泥淖而不能自拔的人一样。因此,理解了鲁迅内在的矛盾性,也就容易理解作品的矛盾性,像黑暗与光明、退与进、地狱与天堂、绝望与希望,等等。鲁迅是在这种二元对立的纠结与缠绕中,做着你死我活的挣扎的。这就是作品中充满矛盾和缠绕的表述,如“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如势均力敌的拔河者,也像西绪弗斯不断推巨石上山,鲁迅在《影的告别》中充分显示出人生选择的矛盾、困惑与痛苦,那是一种难以言状的生命焦灼与灵魂挣扎,否则读者就很难体会这样的表述:“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这里有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执着精神,更有一种没有目标感的痛苦与绝望,一种现代主义的光影充斥其中!因此,以“不明”与“晦涩”来进行自我表达,并深入现代主义存在悲剧的内核之中,这是此文的内在秘密,它不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思维与方法能够解读的。可以说,以《影的告别》为代表的鲁迅的《野草》,成为时代和心灵的一个缩影,也成为作家生命意识的一首赞歌,具有永恒的性质和魅力。与此相关的还有周作人的《寻路的人》等,它们一起构成时代、人生、心灵和生命的主调。 具有宗教情怀,宣扬博爱与仁慈,是近百年中国散文诗的精神高标!总体说来,20世纪是一个追求民主与科学、反对专制与迷信的时代,这无疑是正确的;但是,过于强调科学的力量,而忽略心灵和精神的价值,也是值得注意的。如陈独秀当年就说过:“一切宗教,都是一种骗人的偶像:阿弥陀佛是骗人的;耶和华上帝也是骗人的;玉皇大帝也是骗人的;一切宗教家所尊重的崇拜的神佛仙鬼,都是无用的骗人的偶像,都应该破坏!”②也是在此基础上,周作人竟将《封神榜》、《西游记》、《聊斋志异》和《水浒传》目为“迷信的鬼神书”、“妖怪书”和“强盗书”。③这就必然导致人们对宗教等的偏见和漠视。不过,即使这样也仍有不少作家以“散文诗”的形式,表达宗教的情怀,歌颂博爱与仁慈的伟大光辉!如许地山的《春底林野》中笔下满是温暖与柔情。这不仅表现在人与人之间,更表现在人与物、物与物上,这是可以承载天地的一种博爱仁慈。作品写“漫游的薄云从这峰飞过那峰,有时稍停一会,为的是挡住太阳,教地面底花草在它底荫下避避光焰底威吓”。游云爱惜花草,以自己的羸弱之身为其遮蔽烈日,这是天地间最伟大的博爱精神,也是作者境界高远的地方。许地山的《梨花》也是如此,它从姐妹两人、人和鱼鸟对于“梨花”的不同态度,来表现博爱与仁慈,从而展示生命的可贵。姐姐是个仁爱者,是天地间神圣的使者,她看着雨水中的梨花朵朵都懒懒垂着,于是告诉妹妹,是“花儿都倦得要睡了”!这既是人道主义的情怀,更是天地道心的境界。而妹妹却不理解这些,她急急忙忙要摇醒梨花,于是“花瓣和水纷纷地落下来,铺得银片满地”。妹妹将这看成好玩,而姐姐却将满地的梨花看成花儿的泪。生命,不论是低级还是高级,是尊贵还是卑微,是人还是物,从本质上都是一样伟大而珍贵的,都应得到尊重与爱惜,哪怕是那雨中的桃花也不例外!当人们都能像爱惜自己一样爱惜所有的生命,那就是“大爱”;当人们都能以感恩的心对待所有的生命,那就是“仁义”。只有人心中葆有温暖与柔情,有超越一己私利的“大我”在,有天人合一的“天地之心”在,这个世界就会充满希望与美好,而不是绝望与丑陋。另外,还有徐志摩的《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冰心的《笑》、谢冰莹的《爱晚亭》、园静的《玫瑰谷》等,也都是如此。“玫瑰谷”是作者为我们设想的圣地,一个世界与人生的天国。作者说她到过那里,并亲历其无以言说的魅力与光辉。那里没有欺诈、虚伪、污垢与悲泣,有的都是尽善尽美——像十万枝玫瑰花蕾,像玫瑰仙子捧着的莹莹露珠,像金光闪闪的夜莺,像动人心魂的仙乐。在美妙的圣地里,人的身心受到了庄严的洗礼。其实,园静在此以一种宗教情怀为文学和人生淬火,并将其金质的光泽呈现在读者面前。因为宗教情怀的渗入,使《玫瑰谷》被天光照亮、滋润和升华了,一洗世俗人生的铅华。宗教情怀往往使作品具有超凡脱俗、玉树临风之致,非功利主义者和世俗主义者所能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