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769(2009)02-0037-05 十多年来,“没有晚清,何来‘五四’”成为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常见常闻的关键句之一。在学术论文和学术著作的大生产运动中,这句话享有相当高的被征引率;在以各种名目组织的学术讨论中,这句话甚至成为口头禅。 “没有晚清,何来‘五四’”是王德威论文《被压抑的现代性》的副标题,它比正标题更具影响力。 这是诱导性提问。意在强调晚清作为文学阶段的重要性,而质疑“五四”的开创性意义。 一、“五四”:开端还是收煞? 早在“五四”当时,新文学发难者已经开始了从“五四”到晚清的历史溯源。如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 “略述文学革命的历史和新文学的大概”[1]。陈子展分别出版于1929年和1930年的《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和《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延续了胡适的思路。近30年来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和教材,也大多于“绪论”或“第一章”从晚清讲起。1980年中期“20世纪中国文学”概念的提出,则“试图涵盖百年中国文学的有机整体性,就更多注意到文学革命之前已经出现的某些向现代变革的趋向”[2]。而所有这些为“五四”溯源的努力都反而更凸显出“五四”作为一个新的文学时期开端的意义。 我也曾希望“重现世纪初的文学谱系,发掘多年以来隐而不彰的现代性线索”[3],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我曾努力找寻并阅读在北京能够找到的晚清①与民国初年的作品。原本的意图是溯源追始,找寻五四文学革命发生的历史逻辑。然而,感性的阅读体验却有悖原意:“五四”之前的作品与“五四”之后的新文学作品大不一样。 以《被压抑的现代性》中惟一提到的新文学作品《狂人日记》为例,如果只关注这篇小说反复出现的“吃人”二字以及据此抽绎的主题,会有理由在“感时忧国”层面寻找到它与晚清谴责小说的承继关系。曾经,鲁迅以直接理性形式发出的“呐喊”被置于阐释坐标的中心,评论者对狂人形象众说纷纭的争论,竟并不影响对小说主题的一致理解。倘若鲁迅不写这样一篇小说,不描述这样一个狂人,只将对“吃人”的揭示写进《随感录》,难道不能振聋发聩吗?而小说《狂人日记》则体现了鲁迅与现实世界建立起的审美联系。 鲁迅的新文学创作从“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开始。此月光不同于彼月光。月光被中国世世代代的文人诗人感受着、描写着,晚清小说中依然时常有月光显耀。被《被压抑的现代性》归类于“科幻小说”的《新石头记》第25回叙述贾宝玉在“文明境界”观看“试电气海上发奇光”,但被赞作“想象高渺”的晚清科幻小说涉及了新知识却并未提供新的审美经验。鲁迅所叙写的狂人眼中“很好”的月光则包含中国文人写作经验中未曾提供过的惊诧感悟,以至当年尚未用“茅盾”笔名行世的沈雁冰以灵敏而锐利的艺术感觉形成“古怪”的印象:“只觉得受着一种痛快的刺戟”,“使人一见就感觉不可言喻的悲哀的喻快”。[4] 此白话不同于彼白话。许多年来,人们谈论五四文学语言的变革,通常会溯源于晚清白话文运动,但一望而知,《狂人日记》与晚清白话小说在语言方面少有承继关系。“五四”最早的白话文学倡导者胡适未能区分新式白话和旧式白话,而鲁迅舍弃了晚清小说或隐或显地诉诸听觉的“说书”体白话,以另样的词语选择方式和语言编码方式显现出诉诸阅读的新式白话的美感价值。《狂人日记》语言的峭冷与傲冷、爽利与尖利、辛辣以至于老辣、突兀以至于怪异,语句所溶注的情感活力,以及新式标点“;”、“……”、“——”的频繁使用等高度个性化的表达,证明着新式白话可能具有的艺术表现力。 此小说不同于彼小说。早有研究者探讨晚清小说叙述视角和叙述方式的变化,如使用第一人称与倒叙手法,以及《被压抑的现代性》所关注的“自西方科幻小说里借来‘未来完成式’的叙述法”[5]等。这些借鉴于外国作品的尝试对中国小说的既有程式造成一定冲击,并在日后被研究者指认出形式革新意义。而自《狂人日记》出世,只须稍做比较,便显出晚清小说在形式方面的“新”往往不过是因缺少生命体验作底垫而致的生硬嫁接。 不必深究细论,仅以感性阅读体验就很容易得到五四新文学与之前的作品不一样的印象。 “五四”究竟是“中国现代性追求”的“开端”还是“收煞”,涉及对现代性的界定。在西方、在中国,讨论现代性问题的论著早已汗牛充栋。如果一定要从诸多歧义纷呈的现代性界定中找出标准答案,只能遭遇迷局。而中国的文学史写作者在对现代性认真探讨之前,早已将“五四”开始的以“新”为标帜的文学命名为“中国现代文学”。这一命名既包含如今已被视为陈旧的政治性认知(反帝反封建),也包含对现代性既模糊又僵硬的体认,更包含感性阅读体验。作为现时代最热门的话题之一,现代性问题关涉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伦理学、法学、哲学、文学等不同领域。现时代人们所遭遇的困惑和不安,以及对历史对未来的审视和思考,都与现代性问题相关涉。不同于某些领域的现代性界定有可能凭借理性辨析,甚至有可能罗列出硬性指标,却没有一把标尺能准确测量文学作品的现代化程度。判断五四文学是“开端”还是“收煞”,与其条分缕析,还不如信任90年来读者的感性阅读体验。 正因为五四时期出现了与以往作品不同的、有理由命名为“新”的文学,正因为“五四”造成了所谓“断裂”——无论是与中国古典文学的断裂,还是与晚清民初文学的断裂,正因为它成为文学发展过程中阶段性的界标和拐点,正因为它处于文学史一个新阶段的开端,“五四”才会在很多年之后、在从现实向历史的逆向观照中,仍然须同时承受不同向度的问责——包括《被压抑的现代性》的问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