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的重要进步就在于,面对集体意志的道德优势,终于有了沉默者 2008年5月的大地震后,中国再次发生了铺天盖地的诗歌运动,网络上贴满以地震为题材的诗词,刊物连夜赶印地震诗歌专号,出版社以最快的速度出版地震诗集。自文革结束以后,我已经多年没有见到这种情况了,有点反应不过来,一夜之间,仿佛重新回到了历史中。诗歌再次成为集体抒情的广场,成为信手拈来的现成抒情工具。 显而易见,这些眼泪汪汪的急就章并不在乎诗歌的质量,义无反顾,仅仅在于通过汉语分行这种最便宜的语言手段来表明诗人这个集体对地震的态度和立场。在一些诗歌网站上,诗人们宣称,写得好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写了没有,这是立场问题。有人甚至宣布,那些没有写诗、没有通过诗歌表态的诗人已经丧失了作为诗人的资格。一时间,写“震诗”才是诗人们的应有立场,而且只有这个立场才是正确的。在地震诗运动面前,沉默就是对诗的背叛,已经成为巨大的集体意志。最令我吃惊的是,这种声音最喧嚣的部分甚至来自那些更年轻的先锋派诗人(至少他们自命为先锋)。那一瞬间,我在时代的缝隙中再次瞥见暗藏在历史深处的那张狰狞的脸,令我有点不寒而栗。 作为20世纪后期中国诗歌历史的见证者,这种情况对我并不陌生。历史的经验是,诗在很多时候只是一个集体的抒情工具,一种大合唱,这是中国特色,尤其是20世纪主流文化的特色。我曾多次目睹这样的全民皆诗。那种环绕着一个题材的全民皆诗,完全取消了诗歌上的天才匠人、独创性、自由思想、意义深度和专业水平,在文革时期达到高潮,曾经创造了假大空文学,成为噩梦般的语言暴力。最可怕的是,集体抒情往往成为暴力本身。 但所幸者是,历史并没有重演,只是恶作剧般地吓唬了我们一下,仅仅几个月,那些铺天盖地的地震诗大部分已经烟消云散。 2008年四川大地震最深刻的诗其实是这一句:“生命高于一切”。 当然也高于集体抒情。中国世界已经回到了对个体生命本身的尊重,不再是将生命意识形态化。天地无德,也意味着生命无德,生命就是生命,没有正确的生命或者错误的生命。 有点像王阳明的龙场悟道。“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蛇虫魍魉,蛊毒瘴疠,与居人夷人舌难语……圣人此处,更有何道”,“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地震使人类重返无,重返原始,于是心复活了。 那么,权力意志、立场、意识形态、主义、知识都不重要了,不再至高无上了,让开,弯下腰来,救人要紧! 中国历史的重要进步就在于,面对集体意志的道德优势,终于有了沉默者,个人可以保持沉默,甚至质疑了。诗人是一个具体的作者,而不是一个集体,他不会因为独自一人而害怕。 中国的自由派诗人终于保持了尊严。 集体抒情,究其根源,与汉语本身有密切关系 三十年前,1978年,中国历史发生了巨大的转折。这个转折对新诗来说,就是自由派诗人和现代主义的复活。这一复活以《今天》、《他们》、《非非》、《倾向》……的相继出现为标志。他们各自的美学倾向当然不同,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东西,就是对自由写作和个人独立创造的尊重、宽容,对集体抒情的拒绝。三十年过去,这些已经几近常识。中国当代诗歌在自由派诗人那里,越来越成为普遍性的正常诗歌,这种世界性不仅仅是中国特色。这个世界性是李白、杜甫、苏轼……们的世界性,是老庞德在唐诗中感受到的那种世界性,是艾略特、里尔克、庞德、奥登、荷尔德林、拉金、迪兰·托马斯、希尼……们的世界性。三十年来,我们对这些伟大的诗歌经典已经耳熟能详,所以当一夜之间,新诗忽然回到集体抒情上去的时候,“普遍写得这么差”,确实令人大惊失色。但仔细想想,也是势所必然。 1917年1月1日,自由派诗人胡适先生在《新青年》2卷5号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他说:“吾以为今日而言文学改良,须从八事入手。八事者何?一曰,须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须讲求文法。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烂调套语。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 他提到的这八个方面,我认为最核心的是第八点中提出的“言文合一”。 “今日欧洲诸国之文学,在当日皆为俚语。迨诸文豪兴,始以‘活文学’代拉丁之死文学;有活文学而后有言文合一之国语也。” “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 胡适说的八个方面,至少有六个方面说的是“如何写”。对如何写的强调,一直是新诗的主流,只有在如何写的深入中,诗才可能从那种“今之学者,胸中记得几个文学的套语,便称诗人。其所为诗文处处是陈言烂调”的氛围中摆脱出来。胡适其实是在强调诗歌作为语言艺术的独立性和专业性。胡适的宣言意味着新诗首先是一场语言革命,是如何写的革命,这正是中国新诗的现代性所在。 中国古典诗歌当然是一部专业诗人的历史。只是这种专业并不被自觉地意识到,而是在时间中被筛选出来的。 汉语作为一种古老的语言,其特点是具有天然的隐喻性。与追求逻辑化的拉丁语言不同,汉语一直保持着语言的原始魅力。在汉语中,只要你使用语言,你就是在使用隐喻,汉语天然地造就原始的诗人,为什么中国自古以来有着世界最多的诗人,甚至有时候达到以诗治国的地步。这是语言的特性决定的,汉语的原始诗性最容易导致的东西,就是抒情的泛滥。集体抒情,究其根源,与汉语本身有密切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