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了一贯的诗言、诗意和诗味,红柯在新著《乌尔禾》中以四十不惑的坦然、和新疆分别十年的审美观照距离以及60-80年代北疆生活的历史变迁为切入点①,呈现出一个“在现实与想象之间飞翔”(红柯后记题目)的艺术世界,并以“黑黑的羊眼睛”为文线,在《美丽奴羊》成名写作的十年后,做了一次完美的螺旋式上升的回归。 13年前,文学青年红柯将一张长着双眼皮的羊的照片连同文稿《美丽奴羊》寄给《人民文学》编辑部,这一偶然性的事件某种程度上也标示了其文学选择的必然性。虽然红柯的写作大多执着于充满力与美、速度与激情的绚丽想象,并努力以《金色的阿尔泰》、《远去的骑手》等英雄史诗实践着大美大气象大叙事的文学理想,与文坛几十年来以荒凉、豪放、壮美、沉雄的风格和荒原、戈壁、雪山、长风的风情对新疆标签式的命名保持步调一致。但在对新疆语言游牧十年后,红柯似乎又回到了表达的原点,他重新将目光深情地锁定在羊身上,也正是这一深情而长久的对望,打破了他六月不能写作的常规,在那像泉水一样单纯又像长天一样复杂的“绿洲上黑黑的羊眼睛”(《乌尔禾》后记)的注视下,红柯的笔无疑慢了下来,他不再让大灰马和汽车赛跑,让刚烈血性的雄鹰(马仲英)和狂狷野性的恶狼(盛世才)较量,而开始很有耐心的设想老兵潜入草原的放牧生涯,江湖客隐归大漠的简单生活,修车的、宰羊的和卖家具的三个小伙子和一个当小会计的姑娘的爱情纠葛……而这一切,都依托于对羊的叙述和再现。 当红柯回首驻足于对这片土地上最本色的地窝子、羊、牧人、马、兔子、狗等的细细品点时,他已经与评论界仍然执着的对大西北雄壮磅礴之力与美的阐释拉开了很大距离。这两种不同的倾向也意味着迄今为止关于新疆的两种叙事:多数人以广袤苍茫雄奇固化着他们脑海中的西北想象,少数真正在新疆生活过、与新疆有着血脉联系的人才懂得常态的生活本身才体现着新疆的底色和呼吸。 一 宰羊/牧羊——放生羊/永生羊 《乌尔禾》和《美丽奴羊》同是写羊,但十几年足以让红柯对生命洞悉更多。如果仔细斟酌红柯《美丽奴羊》中那个庖丁解牛式的屠夫和他在羊的注视下放弃杀生的一幕,可以发现:在《屠夫》篇细致入微地贴着现实展现杀羊的镜头中,作者不断地将屠夫的刀声比喻成“哨子”、“钢琴”、“小提琴”,剖皮“跟扯布一样”、“羊身上像有一道尼龙拉链”,这还是以人观物的方式,是“人籁”而非“天籁”,故非化境。而在第二个以羊观人的镜头中,长着双眼皮的美丽奴羊“那种带着茸毛的瞳光”像“清纯的泉水”,让屠夫变成了一棵草,或许是年轻的红柯出于对生命本身的敬畏,让羊以生命的自足感化人心而使屠夫放弃杀生。但在《美丽奴羊》系列第二篇《牧人》中,草是为羊所生的,羊吃草让“草儿的魂儿都出来了”,这与上篇的不杀羊形成了隐性结构上的吊诡,或许,这是作者本人不经意的困惑。与上一篇思路相通的是,红柯要让“羊的灵魂牵着牧人在旷野上走圈圈”,让羊放一回牧人。这两篇都以主客移位的方式表现了红柯与新疆本土散文家刘亮程类似的独特审美视角。 但在红柯接下来的创作中,羊的表达大幅度减少,雄健的鹰、奔腾的马、霸气的老虎、野性的狼成为红柯笔下动物王国的主角,并由此引起评论界持久而“单调”的回应,相比较其他论者泛泛而谈红柯新疆题材的有限和不可靠,陈婧祾在2003年8月《上海文学》上发表的《鹰与影》,几乎是唯一集中阐述红柯反常态和反生活化的想象方式可能会走向单调和重复的一篇。不知道是不是这些评论也引起了红柯的足够重视,抑或是“四十而虔诚”(姑且借用穆斯林的人生标尺),在长篇《乌尔禾》中,羊再一次成为结构全篇的核心意象和主题成分,并以失实而得“意”的象征成为标志作品意义和经验的符号。《乌尔禾》首版封面以一只白绵羊的剪影与“乌尔禾”三个黑体作浮影,原定小说名《那黑黑的羊眼睛》,回响在全书的主题歌是《黑眼睛》(不知是否就是王蒙最喜欢的那首),全书七章中有四章题目直接与羊相关(《放生羊》、《黑眼睛》、《刀子》、《永生羊》),为了避免长篇写作中主题的游离和结构的松散,红柯自觉以羊为核心线索和母题,将对羊基于宗教层面的放生/永生与主人公围绕着羊所展开的感情故事娓娓道来。 老兵刘大壮(后来的海力布)夜里走错地窝子,与王卫疆母亲张惠琴的尴尬误会本是一个很可以挖掘的戏剧性情节,红柯却有意打碎读者的审美期待,让这个故事在另一个向度上延伸:为张惠琴的善良感动的刘大壮因此主动顶替王卫疆一家到最荒僻的连队牧场放羊。与10年前红柯笔下的牧人最大的区别是,海力布会给羊放生,并要为此一辈子还那还也还不清的“公家债”;放生是红柯为解决羊和人之间爱却也要杀难题的第一把钥匙,并让一个丑丫头燕子捡到王卫疆放生的羊而变得美丽起来,长天让这两人在技校相识并相爱……当燕子遇见了杀羊是羊的造化、像仆人伺候王爷一样的大善人朱瑞时,又为此离开了王卫疆而选择了朱瑞,因为懂得羊面对死亡的欣喜和自足,才能明白有时杀比不杀是更高的慈悲;杀生是红柯找到的第二把钥匙,因为朱瑞刀下的羊安详的像“菩萨一样”,朱瑞剥羊皮像给羊穿衣服,“再也听不到扯布一样的声音”,一点声音没有,“手成了羊肺羊肝羊肾羊脾脏”,心斋物化的杀羊是救羊也是自救(朱瑞),更是救人(燕子)②……但朱瑞仍然是人不是羊,只有当燕子发现了拥有最无邪羊眼睛的卖家具的“大白娃娃”,她才能心甘情愿的跟他走;永生是红柯关于生命寓言套盒里最核心的那把钥匙,在打开谜底的最后时刻,红柯像所有的智者一样将钥匙封存在盒心而留给读者无尽的探寻。依笔者浅见,燕子以“羊”为终身伴侣的选择,表达了红柯对人主宰力量(如王卫疆的放生、燕子折大堆纸羊放于河道的象征性放生、朱瑞的杀生)的最后质疑,永生的答案最后只能在羊那里,所以小说以长生天上的羊结尾:“白天了,白云从天上飘过来了,活活的一只大白羊!王卫疆一下子安静了,热泪从眼窝里流到脖子,流到地上,渗透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