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是徐则臣小说中特别显眼的地理空间。当然,都市已经成为当下小说非常重要的场景。然而,北京在徐则臣的小说中并不仅仅是场景,而是书写对象,确切地说,这个书写对象并非北京而是北京的“局部”。选择城市的哪一部分,这涉及生命感觉的问题。同样,选择表达哪一些人也同样涉及生命感觉的问题。简单地说,徐则臣的北京故事(《啊,北京》、《假证制造者》、《西夏》、《我们在北京相遇》、《把脸拉下》、《跑步穿过中关村》、《天上人间》等),几乎总是关于生存在北京边缘的边缘群体(如假证制造者)的故事。那么,如何书写这双重的边缘,如何处理“他们”与“我们”,则属于叙事伦理的范畴。即通过对主题的探究,对“怎样进行叙事”和“为何如此叙事”的探究,可以见出作家的文化选择、道德哲学与审美追求。 地理空间:北京的“局部” 当被置放到一个更大的参照系中,徐则臣笔下的北京是中心,而外省是边缘。在传说和想象中,北京有大把的机会和金钱以及其他种种难以言说的魅力。所以,故事的主人公纷纷从苏北、湖北、山东以及其他各个地方涌来。如果仅止于此,那么故事中的北京就是囫囵的、不分化的,但恰恰相反,徐则臣的北京并非一个同质的空间,而是像这个城市的布局一样,有着中心与边缘,是一圈圈漾出去的,就像现实中北京的环路那样。城市的中心基本上是隐身不见、拒绝窥探的,在诸多新闻、传说、想象中总是处于焦点的高档写字楼、顶级商场、豪华酒店以及时尚人士追逐的场所(酒吧、四合院群、老巷等),这些被定位为优雅或豪奢或暧昧的空间在徐则臣的小说中几乎从不出现。成为故事背景的总是城市的外圈:海淀的高校周边、中关村、蓝旗营,城乡结合部的出租屋、车站、小饭馆和过街天桥、地下通道。这个区域恰恰是异乡人(外来者)聚居的北京,这里活跃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学生、考研大军、假证制造者、盗版碟贩卖者、假古董销售者、为一份薪水和房子行色匆匆混生活的人,以及一些来历不明又突然被抛出原有轨道的人。他们站在城市的门槛向门内眺望。这个城市的空间和人口都在不断膨胀,然而他们总是在门槛外。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外来者生活的地方似乎是这个城市的飞地,他们把城市割出了小小的一块,尽管这是人们常常忽略的一块。他们的职业、口音和在北京的暂时居住地以及那个遥远的故乡都是他们这个群体的共同标签,异己的标签。同时,就像离中心过远的地方承受着过大的离心力一样,他们随时可以被甩出轨道。原因可以有很多,没有暂住证、从事非法交易被捕、考研失败、远在家乡的亲人需要自己照顾、在大城市中日渐心灰意冷,这些都可能使得他们被抛出城市的外圈。毕竟,他们与这个城市的关系极其脆弱。 徐则臣的小说有街头影片的感觉,确切地说,是关于边缘人物的街头影片与青春叙事的某种混合。强化了动作和速度,淡化了色彩和细节,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烟尘”、“黯淡”等词语,隐隐渗透着在劫难逃的不安。街头有平淡重复的一面,也有戏剧性的一面。徐则臣的小说貌似冷静地揭开了街头的一幕幕剧情:观察、猜测、试探、讨价还价、冒险、暴力、欺骗、背叛、当然也有美好的邂逅、庸常却熨帖的温情。 沙尘暴、傍晚时分拥挤的车辆和失去耐心的人们、足以让人迷路的庞大,这些使得小说中的北京不可避免地显得既冷漠又粗砺。而校园周边的小饭馆就算得上是主人公们生活中的亮点了。徐则臣的多篇小说都写到校园周边饭馆的水煮鱼、简易火锅或麻辣烫,而《天上人间》中还设置了一个颇值得玩味的情节:表弟陈子午参与了假证贩子们之间的一场群殴,亲眼目睹了血腥之后精神和胃口都已严重衰颓,是麻辣帮助他恢复了食欲。陈子午目睹暴力和血腥之后从不能吃辣变得嗜麻辣,这一重变化是和他身上的其他变化相一致的:脸上的干净清爽之气消失,皮肤变厚变粗糙,即使安静的时候脸上也会出现阴影和线条;常听的音乐也转向摇滚或刚猛的风格;总之,他一洗过去的怯缩,天性中的野性迸发出来,有了明显的江湖气。江湖气,这也恰恰是小说中的水煮鱼和麻辣烫传递出的味道,快意、挥洒,不讲究精致而追求浓烈。尤为重要的是,食物也有等级和身份标签,而小饭馆中的水煮鱼、简易火锅与街边的麻辣烫无论在价格上还是在就餐礼仪上几乎都没有任何门槛,它显得友好、亲切、平等。这种大众化的食物营造出一种生活的热闹红火景象,尽管是暂时的,却几乎是小说中的外来者们唯一可以介入的。 那些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中心的人士并不出现在小说中。其中也出现了一部分北京人,但他们也并非这个城市的成功人士,并未占据这个城市的中心位置,他们和“我们”(漂在北京的外来者)的区别只在于他们拥有一个北京户口,这是他们和北京牢固关系的凭证。无论是《啊,北京》、《我们在北京相遇》中的沈丹还是《天上人间》中的闻敬,他们都是这个城市中的普通人,一个是超市的收银员,一个是疗养宾馆的服务员。虽然生长在北京,但是这样的辉煌豪华也并未向他们展现,那些“局部”也存在于他们的日常生活之外,存在于他们的身体之外。所以,北京在徐则臣的小说中是有着很明确的分隔,在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栅栏的分割之下北京分裂为复数形态,成为众多的北京的“局部”。也就是说,北京在此从来不单是一个地理空间,它同时是一个社会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