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写作”,是韩少功在答记者问时的一个提法: 我也有兴趣参与一些基层的生产创收和制度改革的活动,近年还顺手写过一些有关社会经济事务的文章,一篇在乡镇干部座谈会上关于全球化的文章,还引起过一些经济学专家的讨论。有个记者问这是不是“知识分子的写作”,我说这是“公民写作”,因为公民都有参与公共事务的权利。 (2002年10月18日《中国文化报》) 这个说法就我所知,此前似乎没有人提及,少功提出后也没有引起文学界的关注。我觉得这个提法很有意思,具有比较大的解释空间,而且与当代中国文学与文学批评的现状有某些深层关联,值得进一步探讨。 从韩少功的本意看,他所谓“公民写作”,是指文学创作以外的写作;在他看来,这些写作本身显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写作。那么我们可以提出的问题是: 如果说他的非文学写作是“公民写作”,那是否意味着,他的文学写作就是非公民写作? 如果“公民写作”与非公民写作是内容与形式均有根本不同特征的两类文体,那么其实质性区别是什么? 假如作家写一篇有关全球化问题的文章,是以公民身份参与一项公共事务,表面上看当然与文学无关,但这文章是否能和一般意义上的文学作品彻底区别开来?也就是说,一篇谈论社会政治经济思想文化问题的文章,是否没有任何文学性? 同样的逻辑,作家在写小说或诗歌时,我们是否可以说,其身份肯定不是公民,其心态思维与公民意识无关,其作品之意义与价值,也绝对与公共事务无关?换言之,从事文学创作时的作家,可以没有公民的身份和公民的意识,他只是一个超离于公民社会之上,或存在于公民社会之外的一个另类,异数?文学理论的常识告诉我们,并非如此。 本文不打算对上述问题逐一作思辨讨论。为了简明,我只从对韩少功的理解出发,对当代中国部分作家在社会中的自我定位和角色意识略作考察,进而谈谈我对批评家喜欢谈论的所谓“叙事伦理”的看法。 一 韩少功的公民意识与“公民写作” 根据我对韩少功本人和他创作的理解,我认为,韩少功有非常明确而强烈的公民意识,自从成年以后,他始终都把自己定位为一个现代的公民:遵纪守法,敬业乐群,具有高度道德自觉意识,在文学创作以外,不断为社会做力所能及的奉献,尽己所能帮助一切可能帮助的贫困弱者。韩少功是一个相当低调的人,他在这方面的德行善举一般当然不为人知,只有极少数接近他日常工作和生活圈子,了解他行事准则和为人风格的朋友,才略知一二。其中又只有很少能见于文字记载,孔见所著《韩少功评传》、廖述务著《仍有人仰望星空——韩少功创作研究》、廖述务编《韩少功研究资料》这三本书中,约略可见一点这方面的记载。 把韩少功定位为公共知识分子是比较确切的,虽然他本人未必认可。道理很简单,他在创作之外,对社会始终保持高度关注与批判性思考。且不论他早期对社会政治文化活动的关注与参与(他所作《文革为何结束》一文最能看出这方面的蛛丝马迹),上世纪90年代以来,在诸如人文精神讨论、亚洲金融危机、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环境与生态问题、“三农”问题、现代性、发展主义、恐怖主义、全球化与民族主义等当代世界和中国的这些重大问题上,韩少功都有自己的思考。他通过演讲、对话、接受媒体采访、策划选题编组文章、主持召开学术会议、组织系列读书讨论活动、出席国内外各种会议等方式,鲜明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对思想文化界乃至全社会都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韩少功曾经领导创办了当代中国最具社会影响的综合性新闻杂志《海南纪实》,该杂志在1988-1989年短暂存活期间创造的社会影响与发行量两项纪录,迄今国内同类杂志未有超越者。他曾经主持的新版《天涯》,是20世纪90年代后半期中国思想界一面灿烂夺目的旗帜,后起效仿者不乏其人,同样未有超越者。他这些创作外的“事功”,足以媲美中国当代任何公共知识分子。 从韩少功的写作看,他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有强烈的现实关怀,从早期的小说到近些年的散文随笔,都能体现他作为一个现代公民,对世界与中国的政治现状,经济问题,社会文化,世风人心的强烈关注和严肃思考。这是积极介入的一面。他还有保守、传统的一面,那就是,他在创作中始终坚守文学的纯洁境界、高尚理想,我们在他的作品中看不到暴力叙事、色情描写,看不到对丑恶世相的津津乐道,他拒绝粗鄙的语言、下流的文风。而这种坚守,在当代中国作家中,已经很罕见了。他的立场和原则很鲜明,那就是,文学不能给读者以假、丑、恶的不良影响。他对那些以流氓加才子自居的当代走红作家相当蔑视,鄙而远之。在我看来,这乃是一个有良知作家所应有的职业道德,是公民意识和公民责任在文学专业领域的具体体现。而这种职业道德与文学界流行的所谓叙事伦理之说,截然不同。 简单说,我认为,韩少功提出的公民写作主张,体现了作家与社会最为合理之关系定位。他既不自外于、孤立于社会,又不完全认同、融化于社会,他与社会保持可贴近观察体验而又超然物外的微妙距离。他既是有坚定人生信念、具普世情怀与全球视野之“世界人”,又是蕴涵强烈民族情感与国家意识之中国人;他是怀疑人类终极价值之虚无主义者,又是珍重个体道德品质之理想主义者;他是从内心深处超越了世俗羁绊,蔑视人生功利目标与物质实惠的彻底的自由主义者,又是循规蹈矩、遵纪守法,尽其所应尽、所能尽义务之优秀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