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下,自在的去处 在破旧的厦屋和后来建成的新房的写作间里,无论是写中短篇小说和随后写作长篇小说《白鹿原》,无论是再三掂量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到底是轻还是重,抑或是反复审视中国民间是否存在人和甲虫互变的魔幻现实主义的生活基础,自然不可或缺如雨后春笋又只能“各领风骚一半年”的中国文坛的迭出新潮,突然会有一位乡党走进来,眉眼里洋溢着不加掩饰的喜悦,以不容置疑的和不许推辞的口气说,明日给咱那个大货(大儿子)办事哩,今黑(晚)请执事(帮忙的乡党),你今黑(晚)就得去。我不仅不会说半个不字,而且表示踊跃,他又补充一句,你还干你那一摊子事。说完又忙着邀请别的执事去了。我的正在写作中的人物,或者是正在阅读的昆德拉的人物,以及更遥远的马孔多镇上的男女老少,顷刻间统统消失了。我当即要做的最切实的事,给一家为儿子娶媳妇的乡党去做帮忙的执事,承担账房里“那一摊子事”的账房先生。 我这个账房先生的主要业务,先一天下午就是写好对联,并贴好,一般需给大门、正屋和新房贴上三幅对联,内容有区别,大门对联是向全村的人宣示这家的某个小子(大货、二货或三货)结婚的喜事,正屋的对联应是农家院主人胸怀和姿态的表白,新房对联纯粹就是指向两个新人未来美满婚姻的祝福了。再是协助总管(一般是书记和村长)安排好执事分工,挑水的、洗菜的、端饭的、烧酒的、洗碗的等等活路,都要落实到人,再由我写到红纸上贴到院子最显眼的墙壁上,哪一个环节出现漏洞,就可以找到具体的人。账房先生真正进入角色,实际上是从先一天晚上就显示出来,接二连三会有乡党好友送礼祝贺,或一段布抖或一床被面或不等数量的现金,我要一一登记,再用红纸书写了张贴到主屋正面墙上,这事要持续到深夜再无送礼者上门。最忙活的时段是结婚日的上午,东西南北各路亲戚来参加婚礼,既有传统的各色花馍,又有绸缎被面和布料,偶尔还有西安城里时髦新潮起来的亲朋好友送来的花篮,等等。我同样一件一件登记,再用红纸写了贴在墙上,不敢马虎。最复杂的事,是烟酒糖果的支配,尽管烟算不得高档,却是可以尽情随意抽的供给制,不抽白不抽,平素不抽烟的那些人,也在嘴角叼上一支,更有某些调皮的小伙子,随意虚设一个借口向我讨要几盒烟,转过身便装进自家腰包据为己有。如不恰当控制,主人交给我的这些消费品就可能支应不到终场,尤其是那些家境不太宽裕的人家,交给我的消费品本来就有点紧紧巴巴,稍微计划不周或手松一点就会断档,我在计划性和灵活性的掌握上颇费思量,即使明知某个小伙在撒谎讨烟讨糖果,也不忍心看着笑嘻嘻的眉眼在谎话落空时转换为尴尬,得想法应对。 相对结婚的红事而言,埋葬老人的白事更为复杂。从逝者咽气倒头直到下葬完毕,最短需要3天,更为隆重一些的丧事要持续5天或7天。我同样是干“那一摊子事”的账房先生,写对联颇需动一番心思,把这个老人一生的功绩和性情概括归纳到一副对联里,用白纸写了,张贴到大门门楼两边的门柱上,往往能赢得乡村那些识字的人的赞赏,甚至说逝者能得到我的对联的彰显,死了也能合上眼了。我在获悉这种反应的时候,跟某一篇小说受到好评的感觉是无甚差异的。甚至不止一回发生这样的事,一位老头走进我的账房,接过我递给他的一支烟,便说这副对联写得如何好,随之半认真半玩笑地说,到爷(或叔)闭眼的时候,你给爷(或叔)也写上一幅,爷(或叔)一辈子受的苦就算没白受。我在那种情景下往往被感动,即使一个最普通的农民老人,也需要在告别这个世界时获得一种客观的评价,他终生的努力终生的奋斗,以及恪守的道德人格,也需要以对联这种最简约的形式作集中概括,用白纸黑字展示给这个村庄的男女,似乎就可以安寝地下了……相对红事而言,白事往往容易发生纠葛,多是在老人丧失劳动能力需要赡养的年月里,因为付出的不均,兄弟姊妹间隐藏着的积怨,往往就在老人去世时爆发出来,甚至发生打骂冲突。我这个账房先生还得参与调解矛盾,以便逝者能如期入土为安。 我这个账房先生的角色,还延伸到乡党建房的喜事中。上世纪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是我们那个六七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建新房最红火的年份,一幢幢红砖红瓦的传统的砖木结构的三间宽房大屋,或是刚兴起的红砖立墙水泥板盖顶的新式平房,在拆掉老房厦屋的宅基上或新辟的庄基地上格外惹人眼目。谁先富起来谁一时尚未富起来,从村子西头走到东头瞭一瞭作为家庭招牌的房子,便一目了然了。在破土动工和上大梁(或吊装水泥楼板)的两个重要日子,对于主家来说更具有盛大庆祝的意义。他们同样以不容推辞的口吻邀我,仍是那句老话,你给咱把“那一摊子事”管着。每逢这种作为农民家庭的大事喜事来到时,常常无需他们邀请,我自告奋勇就参与其中了;我建房的时候,满村的乡党几乎全部都来帮忙了,我不仅做着“管那一摊子事”的账房先生,活路紧张人手短缺的当儿还会抬木头搬砖瓦。 我追述账房先生这个角色的生活细节时,颇多犹豫,为乡民的红事白事和建房的喜事做账房先生,似乎与写作本身并不相干,我却抑止不了对那段生活的情感牵连,甚至有一种不可复还的遗憾。最后确定留一点这个特殊角色的生活细节,不仅供自己烦闷时做诗性回嚼,也留下十年乡村写作时的原本生活形态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