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想预言小说未来的道路。其实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想要说的只是:假如小说真的应该消失,那并非是因为它已精疲力竭,而是因为它处于一个不再属于它的世界中。 ——米兰·昆德拉 当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期,米兰·昆德拉正审慎地预言着小说的末路、并且为这种伟大的艺术做辩解和最后挽歌的时候,在欧洲这块想象的世界中心之外,在遥远东方的土地上其实正在展开一场小说的复兴运动。从那时到现在,中国出现了一个小说变革的潮头。如果像昆德拉那样诗意地去看,这也许就是人类小说历史上“最后的辉煌”了。但这样说有自大的嫌疑,中国当代在盛产小说的同时,也确实存在着诸多的局限与问题,而且事实上即便如此,它也还远未得到承认——诺贝尔奖迄今并没有真正降临到当代中国的小说家头上。不过,我们自己回过头来检视这段历史,也会足以自慰,它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确实出现了数量可观的重要作品。 然而现在这样一个过程也许正在“终结”,个人历史终结论当然是荒唐的,但文学确实正在失去“它的世界”,至少它不再拥有那么多渴望和等待的心灵,那么多可以感奋和回应的热忱,这世界确实已不再属于它。 哈,且住罢,这诗意的开头不是一个好兆头。我的意思是说,在我们经历了将近二十年的上升之后,确如昆德拉的断言,我们的小说复兴也正在“世界性地”走入下坡路。这个宏观的判断不一定是最终的预言,但它也会提醒我们,一是我们的小说现状确实面临衰败,二是我们真的经历了一个业已终结的辉煌的收获期。任何人回首这段历史,都应该客观和带着深深的惋惜来做悉心的考察。 能够见证中国当代小说变革的作家当然不止一位,但莫言的参与和介入之深,却属于罕见,他几乎完整地参与了当代小说变革与行进的轨迹,生动地映现着它的每一个脚印与节奏。我当然无力在这样一篇短文中,对这个默契参与和见证的过程做出完整的分析,但蜻蜓点水,也同样可以提出一些问题。 一 《透明的红萝卜》与1985年的新潮小说 1985年是当代小说最具有标志性的年份之一。这一年中马原、扎西达娃、残雪、莫言、徐星、刘索拉的一举成名,构成了新潮小说的第一个潮头和第一波异样的风景。他们带来的博尔赫斯式的魔幻叙事、加缪与萨特式的存在主义观念、弗洛伊德式的无意识世界的精神分析,还有准嬉皮士式的反讽与玩世情绪,使得此前当代小说在社会学意义上的变革与现实主义美学上的累积,变得脆弱稀松,轻而易举地被废了功夫,当代小说的格局陡然发生了变异。 关于这个变局,无法一下子在这里说得清楚,但无疑“爆炸”构成了这一年最刺目耀眼的景致:马原让我们一下子发现了“怎么写”大于“写什么”的意义;扎西达娃让我们看见了一个古老的文化与一种魔幻般的叙述之间是怎样一种神秘的契合关系;残雪让我们见识了什么是噩梦和呓语,见识了什么是黏稠和阴郁的无意识场景;莫言则告诉我们如何把灵异奇幻的想象参与到叙事之中,如何使超验神妙的感觉派生出鲜活的语言和形式……总之各种新招都找到了展示的通道。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发表在《中国作家》杂志一九八五年第二期上的《透明的红萝卜》使莫言一炮打响,使他此前就十分突出的生命哲学意识、民间精神取向,还有超现实的、神秘主义的、儿童式通灵与感觉变形的、性幻想与无意识冲动的特点,都得到了集中展现和放大,并引起强烈的关注和反响。 但《透明的红萝卜》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它书写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所有的读者和评论家都在夸赞它,但是它究竟好在哪里,又终究无人说清。一九八六年上海的批评家吴亮和程德培在编选《探索小说集》(上海文艺出版社,一九八六)时,曾对它有个解释,在肯定了作品的“感觉”与“魔幻”的色调与意味的同时,对小说的内容做了若干含混笼统的提示,比如“对以往消逝岁月的忧郁和留恋”、“贫困和饥饿的阴影、荒漠土地的色调”、“难以抹去的童年记忆”云云,都止于闪烁其词;还有的批评家也曾对其“构思方式的变化”,“超现实的想象”,“东方式的魔幻色彩”等做了描述,但也终究语焉不详。“红萝卜”究竟是什么东西?又何以会“透明”?没有人给出具体可信的细读与解释。 因了这个缘由,这里我要借机对这个问世二十多年的小说做一个分析——我以为它所写的是一个有“非法”色彩的“牛犊恋的故事”,或一个“儿童性意识”的曲折表达,形象一点,可以说是一场“少年的爱情悲剧”,或一个“未成年人的性的白日梦”。正是这样一个隐秘的内容,支持了它丰富的心理意蕴,使之生发出了敏感和多解的意义与内涵。 儿童会有性意识吗?这个命题的“非法”性质在一九八五年肯定会使一个写作者感到犹疑胆怯,但莫言大胆而智慧地触及了它,将之转化为一个朦胧甚至凄美的故事,作了一个隐喻式的传达:十来岁的少年黑孩,因为长期忍受继母的虐待,变成了一个近乎哑巴的沉默男孩。他弃儿和幽灵般地存活着,弱小、沉默、诡异、喑哑。在公社的水利工地上,他认识了美丽的村姑菊子,菊子对他的关心和爱护唤醒了他内心沉睡的情感,对母爱的渴望,对成年异性朦胧的爱欲,成为隐藏在他内心中的秘密,两种情感混合在一起,使他对菊子产生了强烈的情感。但随后他发现,与自己同村的青年“小石匠”与菊子之间发生了恋情,这一事实使他感到很受伤,他不得不用“自虐”——砸坏和烫伤手指、划破肚皮等方式,来吸引菊子对他的关注,他甚至还在菊子前来看望他的时候抓住她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以此来表达对她的爱慕和怨愤。所有这些异常的行为方式,都是他内心隐秘爱欲的曲折反映。最后,当另一个暗恋菊子的青年小铁匠与小石匠之间发生“决斗”式的冲突的时候,黑孩居然不是偏向同村的小石匠,而是偏向了常常粗暴虐待和打骂他的小铁匠,致使小铁匠在劣势中反败为胜,并且盲目地抓起一把沙石打了出去,正是这一把沙石中的一粒石子,飞进了闻讯赶来的菊子的眼睛,打瞎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的一只。第二天,菊子和小石匠便从工地上消失了,小铁匠则疯癫了。小说在这样的悲情与遗憾中结束。